河南高考在持續(xù)的高溫天結(jié)束，鄲城[dān chéng]縣第一高級中學（以下簡稱“鄲城一高”）門口，穿著旗袍的家長捧著向日葵與走出考場的學生相擁，終于松了口氣。

高三學生離校那天，教室被散亂的卷子淹沒，拉桿箱、紙箱、背包盛不完課桌上的書本，帶不走的答題卡被塞進半人高的垃圾桶。

九派新聞看到，一樓墻上，紅底黑字的班主任寄語向?qū)W生宣告這場考試的重要性?！捌床薄芭Α薄案冻觥睂皳P眉吐氣”“驕傲”和象征“心中殿堂”的未名湖、博雅塔。

寄語下是學生的回答，紅底金字的條幅承諾“擰成一股繩，搏盡一份力，狠下一條心，共圓一個夢”。

貼在走廊上的班主任寄語。圖/九派新聞　姜芽

緊張包裹著這所龐大的縣級中學，在這個大多相信“學習改變命運”的地方，鄲城一高被寄托了太多希望。

鄲城，隸屬河南周口市，2023年鄲城一高一本上線3662人，位居河南省第一，2012年至今，共有403人被北京大學、清華大學錄取，吸引鄭州、濮陽、鹿邑、駐馬店等多地學生慕名而來。

關于“縣中”，新華社旗下《半月談》雜志描述過，在城鎮(zhèn)化快速發(fā)展進程中，許多地方縣中發(fā)展的步伐卻難以跟上，出現(xiàn)了“縣中塌陷”現(xiàn)象，縣中漸成“陷中”。

這種背景下，鄲城一高，異軍突起，堪稱“縣中教育突圍樣本”。

【1】買小臺燈，用被子蒙起來看書做題

對于鄲城一高的學生來說，時間就是成績?！霸缟?點多起來，晚上10點多放學，我們這兒的學生比其他地方苦?！睂W校門衛(wèi)張先生說。他的值班室里張貼的學校作息時間表上寫著，學生早上5點40分起床，晚上10點下課，除了每天固定的八節(jié)課，晚自習長達4個小時。

吃飯的時間更為緊張。學校食堂雖有固定桌椅，但少有學生選擇在此就餐，像是有種默契，食堂一直用紙碗盛飯，發(fā)放一次性筷子。中午12點，學生們端著飯盒走在校路上，連綿的隊伍未曾間斷，教室門前的走廊成了新的用餐地點。

偶爾，走廊還充當陽臺的作用。欄桿上掛著五顏六色的毛巾，一位學生介紹，在寢室的時間短，沒有時間洗漱，他們將刷牙杯、洗發(fā)露等洗漱用品放在走廊盡頭的廁所里，課間抽空洗臉洗頭發(fā)，毛巾就掛在走廊上晾干。

8人寢室沒有桌子，晚上10點半熄燈，學校不允許在寢室學習，但為了多學一點，不少學生會買小臺燈，用被子蒙起來看書做題，“我們都叫它‘卷燈’?！币晃粚W生家長說。

學校對假期極為吝嗇，一個月只放兩天假，其余周末均用來考試?！皩W生在校時間多，所以這邊補習班很少。”一位教培機構的工作人員說，“我們只做一對一輔導，也有錄制的視頻課?！?/p>

她介紹，學生會在周末考完試后抽出一兩個小時前來上課。6月3日下午，九派新聞在附近的自習室看到一位穿著校服的高中生在進行一對一輔導。

“寒暑假時，我們會安排30人左右的預科班，但學校放假時間很短且不固定，我們只能根據(jù)學校時間安排?！鄙鲜鼋膛鄼C構的工作人員說，“去年暑假只放了15天，還有學生向教育局舉報呢，今年可能會長一點?！?/p>

學習時間也讓部分學生不滿。九派新聞注意到，在人民網(wǎng)領導留言板上，2023年7月和10月，以及2024年2月均有人留言投訴鄲城一高存在提前開學情況。但在這3次投訴中，周口市12345政務服務便民熱線均回復：“多年來，該校始終嚴格按照上級主管部門的要求辦學，絕不存在提前開學的情況。”

【2】“我費這么大勁，讓你過來上學”

“這里管得嚴，能出成績。”和很多家長一樣，周口的韓文麗（化名）對鄲城一高寄予厚望，女兒即將升入高三，她已在此陪讀兩年?！爸拔覀儾惶P心孩子學習?！表n文麗說，丈夫是生意人，自己平時上班忙，女兒在周口市讀初一，成績始終不理想。

女兒讀初二時，轉(zhuǎn)學到鄲城，目標是考上鄲城一高，“別說我們了，全省的學生都想往這兒跑?！彼f。

2022年9月，女兒順利升入鄲城一高，盡管開學前上了預科班，在全是好學生的學校里，還是有些吃力，“沒分科時，考得好的能到900多分，她只能考500多分。”韓文麗說，為了能更好地給女兒做好后勤工作，韓文麗辭掉工作，住在學校后面的公寓。

可當時疫情，學生不允許出來，韓文麗打電話跟女兒約定在某個課間，她站在公寓樓上，朝站在校門口的女兒揮手，“她看見我，心里面可高興了?！?/p>

高二分科后，女兒開始走讀，韓文麗搬到教育社區(qū)的一樓，車庫改裝的房間。30平方米的小屋放著一張高低床，一張學習桌，再無其他家具。晚上，女兒10點放學，回到家學習到12點。早上鬧鐘在5點27分響起，等女兒迷糊3分鐘，5點30分，韓文麗準時將她喊起。

教室門上寫著“不苦不累，高三無味”。圖/九派新聞　馬華明

陪讀的生活里，韓文麗的情緒波動大多來自成績。周測成績定時發(fā)送到家長的手機，弄得韓文麗“心焦得很”。成績差了，她心里難受，等女兒回來，還要笑著給予鼓勵，“我來這兒的目的就是給她化解壞情緒，我不能太焦慮?！彼f，陪讀的家長里，有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媽媽刪除了校訊通，不再接收成績通知。

教育社區(qū)有很多陪讀家長，把孩子送進學校后，獨處的時間是枯燥的。為了消磨時間，一些媽媽報名學習古箏，琴買回來，彈了幾天，嫌聲音太大影響孩子學習，很快作罷。瑜伽課也是一項選擇，但隨著孩子學習壓力增大，她們也意興闌珊?！拔ㄒ坏男蓍e活動，就是到旁邊公園散步。”韓文麗說。

為了孩子上學，家長們傾注很多心血，有時孩子一點出格的行為就會令家長崩潰。

韓文麗回憶，去年一位男生因帶手機去學校被班主任叫家長，男生父親從他兜里摸出手機后，二話不說打了他一巴掌，男生意欲還手，父親隨即把他按到地上踢打，喊著“我費這么大勁讓你過來上學”。

【3】985畢業(yè)生擠破頭想要應聘當老師

尊嚴來自實力，成績源于實干?；蛟S是這一口號的鼓舞下，這所處在經(jīng)濟欠發(fā)達地區(qū)的縣城中學，連續(xù)多年維持著“縣中神?！钡姆Q號。

踏入鄲城一高校大門，右側(cè)的兩塊展板上，分別展示著2023年985高校和鄭州大學的錄取名單。校園中央，綜合辦公樓連廊下，巨幅光榮榜上展示著自2012年至2023年間，被清華、北大錄取的403名考生證件照。

新的一年，榜單上新增41名學生。附近小區(qū)保安也對鄲城一高的成績津津樂道，“41名學生考上清華北大，500多名學生考上985，這個學校在全國都很有名?！?/p>

2012年至今，鄲城一高已有403人被清北錄取。圖/九派新聞　馬華明

鄭州、濮陽、駐馬店等多地學生慕名而來。

“上了鄲城一高，一只腳就邁進大學門了?！币晃粊碜月挂氐募议L說。鄲城一高官網(wǎng)數(shù)據(jù)介紹，2023年文理科600分以上考生1243人，一本上線3662人，均位居河南省第一。521名考生被“985”高校錄取，位居全國縣級高中第一。

河南各縣市中學將鄲城一高作為學習榜樣。人民網(wǎng)留言板上，有許昌的網(wǎng)友建議向“鄲城一高”學習先進培養(yǎng)經(jīng)驗，提升許昌市普通高中教育質(zhì)量。許昌市教育局對此回復稱，2023年11月份，已邀請鄲城一高校長到許昌市開展講座，介紹學校質(zhì)量提升具體做法。

鄲城一高大門前張貼著2023年的十件大事，這一年，學校接待了10余個省市的兄弟學校參觀指導。其中，僅河南省內(nèi)便有開封蘭考縣教育考察團、許昌建安區(qū)教育考察團、洛陽東方二中、信陽商城縣教育考察團、商丘市教育考察團、三門峽靈寶市教育考察團、平頂山市一高等。

優(yōu)異的高考成績使得鄲城一高成為許多年輕人的擇業(yè)目標。6月1日，該校發(fā)布通過招才引智綠色通道公開帶編招聘引進20名高學歷教師的招聘通知，要求應聘者年齡在30周歲以下，學歷需滿足國內(nèi)一流大學建設高?；蛞涣鲗W科建設高校中對應一流學科專業(yè)，或國內(nèi)普通高等院校及科研機構碩士研究生。

九派新聞在學校組建的招聘答疑群中看到，截至6月6日零時，群中已有1000人，其中不乏北京師范大學、華東師范大學、四川大學、哈爾濱工業(yè)大學等“985”高校的應聘者。

鄲城一高負責本次招聘的老師介紹，學校師資包含南開大學、天津大學、南京大學和教育部直屬6所師范大學的畢業(yè)生，有人在群中調(diào)侃“跟一線城市的師資差不多了”。

一些職業(yè)教育培訓機構打出針對鄲城一高招聘面試的課程廣告。一家機構的工作人員稱，課程采取一對一形式授課，8小時起報，一小時600元。

其介紹，與河南其他縣城高中相比，在鄲城一高當老師的性價比頗高，每年都有人擠破頭想要考入，“鄲城一高是周口最好的高中，一來待遇會好一些，二來有在鄲城一高的教學經(jīng)歷，將來跳槽去河南任何地方的學校都很吃香?！?/p>

【4】“我命由我不由天”跳板的背后

隨著教育的發(fā)展，新的高中逐漸崛起。在4月23日至24日的河南省高一年級青桐鳴聯(lián)考中，鄲城一高的成績和另一所民辦高中——鄲城縣光明高中勢均力敵。

公開資料顯示，本次聯(lián)考共有來自全市各縣區(qū)42所高中的6.6萬余名學生參加其中，物理方向（注：新高考選擇物理方向的學生）前16名中，鄲城一高與光明高中各占兩位，光明高中的學生最高成績略勝一籌。

在當?shù)厝丝谥?，光明高中已成為可以與鄲城一高媲美的另一股“高考勢力”?！白詈檬悄芸忌弦桓?，稍微差幾分的話，光明高中也很好，以前只有光明小學和光明初中，高中部是這兩年才有的。”一位鄲城一高的學生家長說。

據(jù)鄲城縣光明學校官網(wǎng)介紹，光明學校創(chuàng)辦于2000年，但2021年后，按照鄲城縣教育體育局規(guī)定，其小學部與初中部已無招生資格。光明高中于2021年12月31日取得辦學許可證，并于次年開始招收應屆高一學生和復讀生。

光明高中現(xiàn)任一名負責人曾是鄲城一高校長，如今該校打出“百萬年薪招聘英才”的公告。其薪資待遇中寫道：學科帶頭人，年薪30--60萬元，特別優(yōu)秀者可達100萬元。

“我聽說光明高中的模式和鄲城一高差不多，管得很嚴，現(xiàn)在學生都很拼，在哪上學都不輕松?！表n文麗說。

她了解到，學校因“異地招生”問題多次被其他市縣家長舉報。但九派新聞瀏覽人民網(wǎng)留言板等，未查到相關投訴，不過值得注意的是，2023年高考前夕，鄲城一高校門前設置了招生咨詢攤位，今年該攤位并未出現(xiàn)。

2022年6月，《河南省深化普通高等學?？荚囌猩C合改革實施方案》發(fā)布，2025年起，高考將采取“3+1+2”的選科考試模式。

據(jù)《中國改革報》報道，“3+1+2”改革的首要目的，是遏制“分數(shù)最大化”的功利性選擇。通過這項改革，學生將未來職業(yè)生涯規(guī)劃的問題提前到高中進行考慮：將來選擇什么專業(yè)？選考哪些科目更合理？這樣使學生的學習方向更加明確，更利于學生去集中自身的優(yōu)勢來減少偏科現(xiàn)象，而且也有利于交叉學科的人才培養(yǎng)和選拔。

但九派新聞注意到，也有部分家長稱實際教學中并未完全實行改革方案。在留言板上，自稱鄲城一高周口校區(qū)學生家長的網(wǎng)友投訴，該校區(qū)仍在使用“大文大理”分科模式。

周口市12345政務服務便民熱線則回應稱，反映人反映的學校是周口市實驗高中，該校未進行選科分班。但記者查詢當?shù)厥姓W(wǎng)站，政務公開信息顯示，周口市實驗高中系鄲城一高全權管理。

盡管有爭論，鄲城一高依然被不少人視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跳板。

九派新聞記者　馬華明　姜芽 河南鄲城報道

編輯　王佳箐　吳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