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帶我走
那場夏日戰(zhàn)爭很有名,有三百一十五人參戰(zhàn),全被“殺刀王”帕吉魯?shù)挠沂謹[平了。“殺刀”不過是游戲,將一手伸出來當(dāng)長刀,一手藏在后腰,用手刀砍到對方的頭或膝蓋以下便贏了。人馬分兩隊較勁,被砍死的關(guān)在電線桿下,等隊友來救。這種游戲有時會擦出火藥味,成了地域或校區(qū)之分的小規(guī)模戰(zhàn)斗,最后混入了小流氓,變成城市大戰(zhàn)。
那場大戰(zhàn)怎樣開始的沒有人說得明白,最后卻被所有人記得,因為變成爆粗口與大規(guī)模的拳腳,不少人攻擊對方頭部時,以扇巴掌的合法方式打哭弱者,三百多個男孩聚在路口叫囂,拉人助陣,演變成兩派的大沖突,有人拿出扁鉆與小刀示威,很快就要見血了。
這時候,帕吉魯出現(xiàn)了,往三百多位男孩的戰(zhàn)場中央站去。他把牽來的雙杠腳踏車的腳架豎起來,雙手拍出嚇人的響聲,左手藏在后腰,右手伸出來,比出了邀架手勢。他口氣很大,把手挽一圈,向全場的人下戰(zhàn)帖,最后把手尖對準一位拿小刀的小流氓,先讓對方的刀子往前刺了半尺后,才拍掉刀子,更用上半個令人傳誦的說不清楚黑影,就點贏了額頭。然后,帕吉魯再度比手勢,要全場的人通通打過來。整個過程被形容是李小龍在《精武門》中用迷蹤拳跟上海虹口道場的日本人挑戰(zhàn)。
帕吉魯是獨行俠,很少進城,一來就轟動,跟火車從中央山脈運來的大尸塊一樣轟動。他戴白色探險帽、牽鐵馬、載寶刀盒的形象,冬天又多披一件紅披風(fēng),向來是一九七〇年代的花蓮市傳奇。最傳奇的是他車后座載寶刀盒,來找老師傅修武器。寶盒又大又長,棱角處裹銅片,里頭裝著大型的古怪兵器,有的像是座頭鯨下顎的屠龍刀,有的像鋸齒鯊的利鋸齒,還有可以當(dāng)飛鏢丟的大斧頭。他是啞巴,嘴總是叼著草,更顯露了孤獨的調(diào)性。
帕吉魯贏了小流氓,沒有人敢上前挑戰(zhàn),因為他是花蓮市最厲害的高手,才被封“殺刀王”。三百人簇擁上去絕對能把他拍成肉醬,卻不懂帕吉魯為誰而戰(zhàn),為何而戰(zhàn),他很像來鬧場的。沒人想挑戰(zhàn)。最后,他的右手四指往內(nèi)勾幾下,對著某個方向邀戰(zhàn),拍拍口袋,示意有錢。那個方向的人墻裂開缺口,露出后頭的三位“叭噗[1]老伯”。帕吉魯要跟他們過招。
叭——噗——
場子邊賣冰的叭噗老伯壓著車龍頭上掛的小皮球,令簧片發(fā)聲,“夭壽!莫打了,人生海海,吃叭噗比較high?!彼麄冋f完,把煙吐掉,抬頭露出邪惡的微笑,牽著腳踏車來到場子上,要跟帕吉魯來場會外賽了。
叭噗老伯是令人又愛又恨的程咬金,車上掛著鋁殼掉漆的大冰桶。大家在哪玩,他們?nèi)ツ馁u冰,有時站在戰(zhàn)場中央抽煙,猛按叭噗,故意大聲講色情故事,要大家吃冰消火。大部分的孩子窮得沒錢吃冰,連寒冬想到冰都會流口水。
叭——噗——
會外賽是丟飛鏢盤游戲。飛鏢盤放在腳踏車后座,軟木圓盤,以鐵絲隔出放射狀的冰品區(qū)塊。丟飛鏢游戲不利玩家,付了錢,多是丟中比花錢買還要小份的冰淇淋。要是丟中特別獎的“天霸王”,不用付錢外,還得到雙份的冰,這幾率是孩子們形容的“往后下腰能看見自己的屁股”。這種賭博性游戲很吸引人,顧客被快轉(zhuǎn)的盤子催眠似朝它丟鏢,像錢丟到河里,只聽見水聲般的喜悅。
叭——噗——,老伯發(fā)出神秘的微笑,轉(zhuǎn)動飛鏢盤。
帕吉魯伸出右手捻鏢子,左手縮在后腰,第一次出手,鏢子沒扎到盤子,彈到地上。他付錢再玩,出手后射中“再來一次”的格子。他抽起鏢子再丟,轉(zhuǎn)盤停了,意外地中了特別獎。
“贊!天霸王?!狈彩侵羞@格,叭噗老伯得大喊吸引人,拉開冰桶蓋,壓兩下冰勺發(fā)出機械聲響,往冰霧彌漫的圓桶里挖兩大勺。他動作有些不甘愿,微笑也很職業(yè)。
帕吉魯拿下雙份的冰淇淋,示意敵對雙方的主帥來拿。他沒講話,用眼神與手部的肢體動作示意。接著,他拿起鏢子,扶了扶自己的墨鏡,往第二攤的轉(zhuǎn)盤射去。
“媠[2]!天霸王?!钡诙偟陌揉劾喜篌@。
帕吉魯挑戰(zhàn)第三攤,鏢子落下,叭噗老伯最后喊:“恭喜喔!天霸王。”帕吉魯拿起雙份的冰淇淋,要男孩們共享。戰(zhàn)況解除,大家聚在攤販邊,舔上一口冰,可是仇恨還在。
接下來,帕吉魯示意要再玩一次轉(zhuǎn)盤,而且一次丟三盤。三百多位男孩圍著看賭局,后頭幾圈只能事后聽聞。他們有的站上圍墻,有的爬上路樹,四周的電桿從上到下也夾了一串小孩。他們看到帕吉魯左手拿冰,右手捏拳暖手,三支鏢子銜在嘴上。
冰淇淋大戰(zhàn)開始了。詐就詐在這,叭噗老伯會先用針把天霸王那塊插上百回而變得松爛,或在底下偷墊堅硬的芭樂木,射中的鏢子容易被快轉(zhuǎn)的盤子甩出來。陽光下,巷口安靜極了,風(fēng)從每個街道灌來,花蓮市的每種味道聚在這,男孩們也是。
古阿霞也混在人群中,穿工作雨鞋,手拿蒼蠅拍,身上永遠沾染了蝦仁炒飯的油煙味。她只不過是路過去買包糖回家,指甲縫還殘留偷吃的糖粒,卻受到鼓噪聲吸引。她勉強擠入人群,看到了帕吉魯。
這不是古阿霞第一次看見帕吉魯,曾經(jīng)在某雜貨店遇到,她排在后頭。帕吉魯買汽水,付出的小鈔又從老板手中轉(zhuǎn)到古阿霞手中。古阿霞有隨手聞鈔票的習(xí)慣,她聞過各式的錢鈔,有油墨味、魚腥味、霉味、海洋味,會猜它們曾在哪些人流轉(zhuǎn)。那張鈔票有香味,不是老女人的明星花露水的艷甜味。確切點說,那張鈔票好像是木匠刨下來的薄木片,有好聞味道。
現(xiàn)在,帕吉魯手中握著十幾張卷成筒狀的鈔票,比手畫腳??墒前揉劾喜欢@啞巴的手語。古阿霞懂了,帕吉魯要以手中的鈔票賭上那幾桶冰淇淋,如果全中了天霸王,冰都屬于他的,輸?shù)脑?,錢歸三位叭噗老伯均分。那些錢,買六輛車的冰淇淋也夠。
“他要賭三臺車的輸贏,一次拼三個鏢盤?!惫虐⑾荚谌巳褐泻啊?
沒有錯,這是帕吉魯?shù)囊馑?,他瞧去,在人海里是誰那么懂他的心思,只有一堆搖晃的黑發(fā)。他回過頭,對三位叭噗老伯點頭,把錢放在車座。
叭噗老伯彼此看一眼,認為這是公平的賭局,不是賺翻,就是賠倒,而且不會有人再運氣好到能三次全中。他們把鏢子拔出來遞給帕吉魯,更使勁地猛轉(zhuǎn)盤子,強大的離心力會使鏢子扎下去后很容易脫落。
出手了,帕吉魯下鏢子,朝三個盤子射去。
啵!啵!啵!三聲,非常清脆,是刺穿天霸王格子底下一種俗稱“鱸鰻”的墊木聲響。他重溫聲音,感受到這種樹皮長出類似鱸鰻斑而得名的烏心石,長在東坡,海拔100公尺[3]余,可能來自附近的美侖山。此樹堅硬無比,常是砧板的首選。還有,這三個轉(zhuǎn)盤出自同一位師傅制作。帕吉魯轉(zhuǎn)身離開,慢慢走出人群之后,步伐加快,趕在歡呼的人潮圍死他之前離開花蓮市。
所有的人在原地等結(jié)果呢!尤其是三位緊張的叭噗老伯,忘了照例以手掌碰觸盤緣的鐵皮煞停,而是讓它們慢慢地停下來。陽光下,飛鏢盤越轉(zhuǎn)越慢,最后靜止不動。
三位叭噗老伯怒喊:“干你娘咧!”
男孩們和解地歡呼尖叫,邊吃冰邊回頭去找人。
帕吉魯弭平三百多人的大戰(zhàn),且不見了,再添一則花蓮市的傳奇。
在中華路后頭的小巷里,陽光在十點左右照進來。古阿霞坐在小板凳,兩腿間放了裝水的臉盆,忙著洗菜。她是優(yōu)秀的洗菜工。菠菜的蒂頭很會塞泥土,高麗菜不要洗碎,還有花椰菜的蕊縫最容易藏著菜蟲。要是炒完菜的鍋底湯汁帶黑渣,會歸咎古阿霞,所以她得掌握訣竅,洗得又快又好,連最難搞的挑菜剝絲也難不倒她。
越到中午,雜活越緊,古阿霞卻愛偷懶,忙里偷閑總有難忘的美景。因為這時候的陽光來到小巷,水光反射,流動著幽幽淡淡的剪影,好多影子啵滋啵滋地發(fā)芽成長。小貓從屋底出來曬太陽,蝸牛的干漬爬痕是最美的膠水抽象畫,光亮中的塵埃模仿了星云流動。她閉上眼,面對太陽光,光芒從瞳孔流進體內(nèi),肺葉在行光合作用。
她知道今天帕吉魯會來,就像這陽光,從她眼睛接收后,順著血液流動到全身,連頭發(fā)也會發(fā)熱。不過,她認為帕吉魯會來的念頭,每天都有,持續(xù)六個月了,往往撲個空。這無所謂,有機會就出去跑跑,她不想下一個五年她還是關(guān)在這間餐廳與梯間臥房。
那個星期二,下午三點,小巷又恢復(fù)暗冷,卻是處處流動著重復(fù)且清脆的單音,如水龍頭滴水、鐵皮在風(fēng)中撞擊、腳踏車鏈條響。古阿霞坐在板凳上,趁空閑看著閑書,她喜歡看書,不懂的字翻字典??墒沁@時候越看心越煩,情節(jié)卡在視神經(jīng)上,讀不進心里,字典也擱在合攏的膝蓋沒動。
“蘭姨,你的煙快沒了,我?guī)湍闩芡取!惫虐⑾颊f,她想去找帕吉魯。
蘭姨坐在門檻上,頭倚著墻,吃著花生米,聽著收音機播放閩南語版的《相逢有樂町》,等到古阿霞講到第三回,她才說:“沒有,我煙抽得省。阿霞,你要是閑,去打蒼蠅?!?
古阿霞打完蒼蠅,又問:“蘭姨,你真的不缺檳榔?”
“我很久沒吃檳榔了,阿霞,要出門就出去吧!”蘭姨知道這女孩難得想出門卻牽拖一堆理由,出去記得回來就好。
古阿霞馬上頭也不回地沖出去。蘭姨探出身子要她帶包衛(wèi)生棉回來,卻不見影,她失望之際,古阿霞從遙遠的巷底探出頭,說:“蘭姨,聽到了?!碧m姨這才笑得很長,勾起好多回憶,她心里想,這個小女孩才十八歲,可是像她上輩子的女兒一樣機靈。
蘭姨這樣想時,古阿霞又跑出50公尺外。她在路上隨手摘了人家院子里探出籬笆外的山櫻花,插在背后。復(fù)瓣櫻花好大一叢,又擠又熱鬧,隨著她的奔跑而落下點點。她沿著中山路,沖刺在冰冷柏油路。這條路在日治時期以鋪上黑色柏油而博得“黑金通”之稱,是花蓮第一大道。她沖出第三條巷子,把常在積水廚房穿的雨鞋拎在手上跑。到了第六條街,她抱怨不該聽蘭姨的,用稀釋的醋泡軟腳上的厚繭好用刀削掉,不然她就跑到第十條街了。在第十二條街的長老教會,她真想把微隆的胸部壓下,汗水會讓乳頭露餡。跑到第十八條街,她一身酸痛,卻沒抱怨了,還對上帝發(fā)出最深切的贊美,她看到帕吉魯了。
帕吉魯在吃煎蛋,坐在巷口的矮桌,身邊圍著一圈圈的小孩。煎蛋由蘿卜絲與九層塔混搭,擠上美乃滋,撒上大量柴魚片,卷薄的柴魚片在熱氣烘托下像印度弄蛇不斷地擺動。帕吉魯點了十份,要那些跟他玩殺刀斗輸?shù)娜艘黄鸪?。巷口都坐滿了孩子,他們先抓柴魚片吃,摳完美乃滋,才一小塊一小塊地捏起煎蛋吃,覺得這是最完美的階下囚享受。
“平安!”古阿霞先用上基督教的問候,然后說,“帕吉魯先生,我們來決斗吧!”
大伙愣住了,帕吉魯抬頭看。古阿霞又黑又瘦,頭發(fā)很卷,哪來的曬過頭的茄子跟花椰菜,可是她眼睛很亮,只有高山的巨嘴鴉的紫藍翅膀才會有那樣的光膜。這女孩找他干嗎?帕吉魯狐疑,全世界對他有興趣的只有他媽媽,還有他養(yǎng)的黃狗。
“我們現(xiàn)在來決斗吧!我把東西帶來。”她展示背后的櫻花,凡是斗輸?shù)娜说觅浬先魏螙|西,要是贏的人——這幾率微乎到摳鼻屎時發(fā)現(xiàn)了鉆石——可以提出要求。古阿霞必須贏,徹底發(fā)揮一小時洗六大籃蔬菜與掏九只雞肚內(nèi)臟的功夫,甚至十分鐘打昏六十八只蒼蠅的力道。她要贏,然后要求這個男人帶她離開花蓮市,不管去哪里都行。
“你很煩咧!不要吵,沒看到我們在吃東西?”一個帶頭的孩子站起來,要古阿霞閃開。
“我時間不多,我待會還要回去洗菜,也得買衛(wèi)生用品回去?!?
“我等一下要去買米酒,要買鹽,還要去菜園澆水,回家要幫弟弟洗澡,我功課還沒寫。你看,我時間更不夠。”某個孩子站起來,對大家喊,“誰的時間最多的?”
“火車站的時鐘?!睅讉€孩子大喊。
古阿霞很堅持,擺出決斗的姿勢,“拜托,我等一下還要回去工作,不能等太久?!?
帕吉魯想起來了,這道聲音曾在冰淇淋大戰(zhàn)中幫過他。他決定在半招內(nèi)把這女孩打敗,好謝謝她。
他站起來,卻看到恐怖的一幕。有個憤怒的粗漢沖他來,推開圍觀的男孩,把古阿霞擠歪,大喊:“好膽勿走。”他手上拿的菜刀不是玩假的,往帕吉魯砍來。
帕吉魯機靈閃開,刀子在油漬的木桌迸刨出一條垢。接著,粗漢用刀指著自己沒穿鞋的赤腳,罵了臟話,說:“上次我兒子拿我的皮鞋跟你賭,那雙皮鞋一雙一百元,害我沒鞋只能穿拖鞋出門。你這個人,怎么能教壞小孩賭博?”說完話,把兒子從人堆拉出來。他的兒子穿卡其服,打赤腳,耳根子紅辣辣的,頭撳得低,只能見到三分平頭頂?shù)陌l(fā)旋子。
這是殺刀的規(guī)則,贏者可以向輸者拿取某項東西。帕吉魯從來不主動跟輸?shù)娜四脰|西,是輸?shù)暮⒆又鲃荧I上物品,一件衣服、單只鞋子、棒棒糖或現(xiàn)場拔下帶有血絲的松動乳牙,只有搞不清楚的人才會拿皮鞋。
粗漢揮幾下刀,馬上制伏了帕吉魯。在場的人都知道,帕吉魯不好惹,有一雙蝦子腿,彈來跳去,碰不著他,這是他向來是贏家的原因??墒桥良旈W幾下后,故意跌個跤,給粗漢騎上來。他的如意算盤是讓這男人多罵幾句后,一切就可以淡化,別讓揮來揮去的刀子無意間砍傷了旁人。
這粗漢有前科記錄,附近的人不敢惹。他怒氣甚強,跨騎在帕吉魯胸口,兩腳夾住他的手,用刀抵住他的腮幫子,希望他的嘴巴發(fā)揮功能,說出如何賠償天價。帕吉魯是個啞巴,只能驚訝地張大嘴,惹得粗漢就要下刀了。
“快賠我一百元皮鞋的錢,要不然,我砍死你的頭?!贝譂h大吼。
誰都知道,一雙一百元皮鞋是天價,鞋子不是鑲金,就是剝了天皇老子的皮制成的??墒堑蹲拥肿『韲?,這雙天價的鞋算便宜的。
這時候,古阿霞尖叫。那種叫聲極為悠長,而且猖狂,還摻著驚喜。她這功夫是在一九六八年練成,那時紅葉少棒打贏日本和歌山隊,她過于喜悅而瞬間練就喉功。場子上的人回過頭看,沒有人知道古阿霞要干嗎,不過,有兩位年紀約八歲的小孩,被突如其來的叫聲嚇濕了褲襠。
古阿霞的聲音非常長,逼到高八度的喉尖后,瞬間收音,用手刀作勢劃了自己的脖子,說:“砍下去。”
大家都糊涂了,不知道這什么把戲,都覺得脖子癢。
“你說什么?”粗漢被古阿霞吸引,抬頭大喊。
“快殺了他?!惫虐⑾紡娬{(diào)。
大家莫不想阻止殺戮,古阿霞卻唱反調(diào)。
粗漢也是,刀在他手中,殺人是他的活,干什么聽一位女孩的,怒氣使得他腦袋紅得像是通電的鎢絲燈泡。
“拜托,快點殺他。我時間不多,看你殺死人后,得繞路去買東西。你早點殺死他,我早點回去工作。唉喲!不要在那發(fā)呆浪費時間了,來,我教你怎么殺人,”這是古阿霞折磨自己腦袋所想到的辦法,“你不要割他的喉嚨,要往脖子邊割動脈,血往外噴才不會弄臟你。血流光,你再砍下他的頭。然后,讓警察很快抓到你,你趕快吃牢飯三十年,差不多就是你手上這把刀爛光光的時候,你就出獄了。不過,你得習(xí)慣一件事,你老婆早就跟別人跑了,你兒子會把你這個老廢物踢出門。你握著爛刀柄去討飯,絕對有飯吃?!?
“誰說我要殺死他,我只要砍他的手?!贝譂h有點緊張地說。
古阿霞見機會來了,說:“砍手也會死,他的手斷了,拿不住筷子,會餓死的?!?
“我砍他左手就好?!?
“你知道他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算了,干脆隨便砍一只手,你早點砍,我早點回去工作。但是,我跟你講,砍手有技巧,要砍關(guān)節(jié)那個地方,刀子不會卡住??诚氯?,只要吃十年公家飯,不過,你在牢里要想辦法弄個假釋,不然老婆跟人跑?!?
“誰說我要砍手,我只要挑斷他的腳筋?!?
“砍腳筋,啊,這我最懂。你快點砍呀,我待會也要回去砍豬腳筋。我告訴你怎么砍,抓住這家伙的五根腳趾頭往上扳,這樣腳筋緊了就好砍,絕對不會砍下去,讓刀子倒彈,還會被他踹的問題?!?
“就這樣,砍完呢?”
“當(dāng)然快跑,沿中山路跑到火車站,跑到海邊,跑過琉球村,從白燈塔堤防那里跳上漁船,順臺灣繞個幾十圈吧。趁大家忘了你之后,你才能偷偷上岸爬回家?!?
“我為什么聽你的話?”
“你不是要砍他,你砍完,我早點走呀!你看,警察來了,你現(xiàn)在砍還來得及,也許能剁下他的一根手指?!逼鋵嵐虐⑾紱]看到警察,她只是兜個謊,得夸張點才能繼續(xù)演下去,她跳起來,大喊,“警察杯杯[4],不要來,我們這邊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干,你這破麻仔[5]?!贝譂h說完,跑走了。
古阿霞拉起地上的帕吉魯,很快離開現(xiàn)場,就怕粗漢隨時回來。帕吉魯驚魂甫定,額頭冒冷汗,得靠古阿霞在后頭推腳踏車。接近傍晚的花蓮市區(qū),人流多了些,不少是觀光人潮。古阿霞提高嗓子喊:“讓路,讓路?!彼萝嚭箢^橫放的大木箱打著人,卻忙得看來像是急著運棺材、趁尸體還熱時放進去的殯葬業(yè)。急歸急,但沒有漏眼,古阿霞很快回到了那條巷子。
餐廳的人正在干活,洗菜的洗菜,炒菜的炒菜,著急的窮著急,大家在油煙亂竄的廚房忙得碰運氣才不會掉進鍋里。發(fā)怒的蘭姨終于等到古阿霞回來,拿著鏟子出門,要她上工,別給大家添麻煩。
“我得走了?!?
“去哪?”
“離開花蓮市,我現(xiàn)在要跟他走了?!惫虐⑾季o握著帕吉魯那只急著掙開的手。
蘭姨焦慮起來,她要古阿霞買衛(wèi)生棉,卻帶回災(zāi)難。她的大腦需要尼古丁來厘清問題,可是嘴角只有煙漬。她摸了放煙的左胸衣袋,除了急升的心跳之外沒有東西。這時連煙都沒了,何況一個女孩。她瀟灑地說:“跑吧!阿霞,我要是年輕也想找個男人跑了,趁老板還沒回來,快走吧!”
隨即,廚房發(fā)出了婆婆媽媽們的歡呼,沖出去對帕吉魯問東問西,使出一群丈母娘看女婿的功夫。
這正是古阿霞要的。她沖進屋內(nèi),鉆近樓梯下的小房間收拾細軟。那里約1坪[6]大,除了木床,擺滿了沙拉油桶、醬油桶與味精盒,硬邦邦的棉被有各種調(diào)味醬味道,她的衣服縫線永遠塞了面粉。她喜歡文字,墻上糊著遮丑用的《更生日報》,墻角有幾堆看得卷邊破頁的雜書,甚至背下味精盒標簽上寫的主要成分是麩胺酸鈉[7]。要不是從天花板掛下一盞20瓦燈泡,帶給她看書的光明,才不會讓自己淪為老鼠與蟑螂的屠夫。
她把幾件衣服與書本塞袋子,從床底抽出鈔票,再看看還要拿什么,這時她的額頭不經(jīng)意碰到了燈泡。燈搖動,影子晃動讓人以為擺設(shè)也跟著晃起來,晃呀晃的,她心頭沾了惆悵,淚眼蒙眬。她真不敢相信自己在這待了五年,走與不走都消耗勇氣,但機會一瞬間,她現(xiàn)在終于抓到。
她跑到后門時,帕吉魯沒走。
他走不了的,一群廚房的婆婆媽媽圍著他,問長問短的,包括生辰八字、職業(yè)等。蘭姨好急,想在最短時間內(nèi)榨出數(shù)據(jù),她拿鍋鏟,快把抵著的帕吉魯額頭戳出了窟窿,卻逼不出半句話,轉(zhuǎn)頭問古阿霞:“這啞巴叫什么來的?”
“不知道。”
蘭姨把聲音提高,接著問:“好,那你要跟他去哪?”
“不知道?!?
“那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他哪些?”
“我今天才在街上遇到他?!?
“要跟他走?”
有那么片刻,無人應(yīng)答。古阿霞看著蘭姨,說:“管他是風(fēng)是雨,我抓到就要走了。蘭姨,你知道的,我就是想走?!?
蘭姨點頭,眼眶來淚水了,她把手上的長柄鍋鏟塞進古阿霞的袋里,提醒在路上可以用這打醒男人。她又從油膩得沒毛細孔的圍兜袋,拿出幾張錢,要古阿霞收下,不收她不安心。然后,她幫她禱告,這是她最想給古阿霞的。蘭姨在廚房的油煙中滾了十幾年,要不是信仰,相信自己是耶穌要用五餅二魚來喂養(yǎng)世人的最佳幫手,她才懶得拿鏟子在鍋子里追著菜跑。
蘭姨把頭貼在古阿霞胸口,開始禱告:主耶穌呀!求保守眼前的女孩!她要離開這了,希望給她勇氣搬離路上的石頭,希望給她力量移開路上一切的荊棘。我祈求呀!萬能的主,幫助眼前的女孩,讓她把膽弱丟掉,也更無私而愿意幫助人。讓所有的風(fēng)成為她的朋友,所有的雨成為她的朋友,所有的河成為她的朋友,所有的植物成為她的朋友。祈禱都是奉主耶穌的名求,阿們。
古阿霞感受到蘭姨的淚濕透了她的好幾件衣,敷在胸口。那淚水流過那些衣物仍沒有變冷。最后蘭姨想到什么,伸手到后背解下胸罩,再伸入古阿霞的衣服內(nèi)為她穿上。她覺得節(jié)儉成性的古阿霞,不能就這樣去闖江湖。
“我會活好好的?!惫虐⑾颊f完從身后抽出一束櫻花,吻了蘭姨的額頭,把花送上。
“阿霞,快追,那個男人跑掉了。”幾個婆婆媽媽大喊。
她頭也不回地跑出巷子,追向逃跑的帕吉魯。
帕吉魯,面包樹的意思,花蓮人這樣稱呼面包樹。不管是盛美街上賣牛肉面的湖南阿伯,或旗袍店的上海老師傅,或中華路上賣客家水粄的老阿婆。他們從來不對著面包樹喊別的,就帕吉魯,甚至不知道它有中文名字。事實上,帕吉魯是阿美族語。
面包樹的樹干通直,葉片又大又亮,是一群葉綠素飽滿的大象耳朵?;ㄉ徎疖囌就忸^有三株帕吉魯,樹很高,葉鞘厚的葉片很會反光,能看到葉片反射在墻上的爽颯流光。不少旅人會走到面包樹下,發(fā)出贊嘆。在樹蔭下閉上眼,用力吸口氣,哪怕一會兒,會有打個盹的飽足感,舟車勞頓也就溶化了,這三株面包樹就是天然的綠油精。
一九七?年代,臺北來往花蓮得經(jīng)過蘇花公路,經(jīng)過了金馬號客運的100公里長途險路顛簸,很多人感到困擾多年的腎結(jié)石或膽結(jié)石被打碎了,下車后無力地扶著車廂,在面包樹下休息。旅客覺得樹真美,樹干鑲上瓷磚與玻璃鉆石,關(guān)于旅游的美好經(jīng)驗又涌現(xiàn)。
一個來到樹下的旅客說:“這里不一樣,連樹也貼上‘太魯’[8]。在臺北,只會在水泥墻上貼,可惜了那些行道樹。”
古阿霞有些生氣,旅客干擾她與帕吉魯?shù)莫毺?。她把地上的面包樹葉片撿起來,指著樹,說:“這樹鬧鬼了,越晚越可怕?!彼每植赖目跉庹f:有六十幾位小男孩被吸入,留下的牙齒卡在樹皮上變成樹疙瘩發(fā)出怪聲,吸引更多小孩貼近聽。結(jié)果,小孩越聽越想聽,越聽越不清楚,干脆耳朵貼上去。然后,咻一聲,樹把人吸進去了。你要知道,那些樹葉在風(fēng)中搖晃的聲音,是它們吃飽了在打嗝。
“你聽聽看,這樹葉現(xiàn)在搖晃的聲音,不是打嗝,就是肚子餓。”古阿霞補充說明。
這時候是下午四點多,空氣冷了,太陽光被中央山脈遮了大半。這位旅客點了頭,問:“那你不怕?”
“不怕,我是花蓮人,這鬼樹不吃女的?!?
旅客對盤坐在古阿霞旁邊的帕吉魯說:“兄弟,你怕嗎?”
帕吉魯不說話,瞧著地上,沒心思回應(yīng)。他打算在樹下坐到天亮,好等古阿霞自行離開,他不想帶黑黑瘦瘦的女孩回家。車站建筑上的大掛鐘,顯示是下午四點一刻,那個被孩子形容最有時間的家伙,一輩子待在那報時。帕吉魯想,還有十二小時以上得打發(fā),就慢慢耗吧!
旅客有點氣,嫌帕吉魯不回答是瞧不起外地人。
古阿霞看了兩眼,給旅客回應(yīng),說:“他是啞巴,他也不怕鬼樹,我們花蓮人都不怕。”
“你們不怕,我怕什么?光天化日的?!?
“這鬼樹專門吃外來的酒鬼,不信,你爬起來瞧。”
旅客起身觀察那些裝飾品,不由得尖叫。之所以尖叫,是樹上貼滿的不是瓷磚與玻璃鉆石,是森嚴交錯的牙齒,一副要吃人模樣。他嚇得跑走,然后又沖回來拎走行李。
帕吉魯會將玩殺刀的戰(zhàn)利品掛樹上,從來不帶走。因為他啞著嘴巴,沒人知道名字,孩子們便以此樹之名稱呼他,帕吉魯。三株面包樹成了寄物柜,孩子拿回所屬的東西,除了一位不清楚規(guī)則的小孩沒有將自己父親的皮鞋帶走,被覬覦者偷走了。但是,有項物品不用拿走,那是乳牙。帕吉魯把贏來的小骨頭釘在樹干上,造就鬼鬼祟祟的神秘氣氛,看上去不是齒列,而是翻白眼。孩子們也樂于給它傳說,最常聽到的說法是樹吃小孩,凡是靠近它便咻一聲被吸進去,剩下牙齒排列在樹干上。
帕吉魯坐在那,死賴在旁邊的古阿霞自顧自說話:“每片葉子都有自己的命運,看手紋就知道。”她撿了兩張葉子,用力攤平,把葉脈比作事業(yè)線、生命線和智慧線,說得有聲有色,還拿了樹枝當(dāng)教鞭,拍打樹葉,說它們什么都好,就是短命。短命也好,才落下來與大地認識,才會認識她古阿霞。
帕吉魯笑了,要是針葉木的樹葉又長又細,哪來手紋,不過這扯淡有趣。他抬頭看到古阿霞看著自己,連忙低頭閃。
古阿霞知道這家伙不是真的啞巴,幾句話就開壺響了。她用樹枝輕拍著他的手掌,算起命。帕吉魯張開手,覺得中招了,趕緊握起來,在一開一闔間把古阿霞拿的樹枝握緊了。他趕緊松開,兩手藏進褲袋。這時古阿霞驚訝地說:“我看到了,你的生命線好長,會長命百歲,不過有個岔,是大劫??旖o我看那個岔在幾歲?!?
帕吉魯故作鎮(zhèn)定,臉色卻一抹疑慮,難道這女孩會算命?自己心虛地摳著掌心找岔。古阿霞瞧出來,他揣在口袋的手一鼓一落。生命線的岔處哪能摸著?她臉上冒出春天似的笑,心想這家伙怪有趣。帕吉魯知道自己又落套,再下去成了棋子。
他收拾東西,牽車在童子抱鯉的噴水池圓環(huán)繞了十幾圈。古阿霞跟著繞。帕吉魯甩不掉跟屁蟲,把車牽進火車站內(nèi),瞧著售票口上方的時刻表,之后,東瞧瞧西瞧瞧。古阿霞跟著瞧,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除了一位嚴厲的警察走來。她心想,完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警察穿卡其色制服,戴白殼帽,腋下夾著記錄違規(guī)的黑文件夾,皮鞋響亮地走在洗石地板,沖著在東張西望的帕吉魯去,說:“喂!老兄,這是大廳,腳踏車不能騎進來的?!?
帕吉魯轉(zhuǎn)頭看見警察,急忙離開車站大廳。
“喂!你違規(guī)了,過來,把身份證拿出來。”警察攔下他。
“他沒有騎,是牽著。”古阿霞躲在帕吉魯背后說話。
“不管是騎,還是牽,在火車站里就是不行?!?
“那不是腳踏車,是行李,只是暫時放到地上?!惫虐⑾紨Q了帕吉魯,要他把車子上肩。帕吉魯蹲下去,花了吃奶力氣才將車橫桿的雙杠扛在肩上。腳踏車不只笨重,上頭還掛了個大木箱。這項舉重贏得全大廳的眼光,包括觀光客的鎂光燈與鏡頭。
“你要是放下來就違規(guī)了,別怪我開單?!本斓淖⒁饬Ψ旁诖竽鞠?,說,“我看你的怪樣子,從腳底到頭頂,每處都很可疑。你從哪來的?打開箱子給我檢查?!?
“他是啞巴,那個箱子也是,打不開來?!惫虐⑾颊f。
“打開它?!本齑蠛?。
這時候,一輛貨車進站,駛?cè)氲诙九_北側(cè),剎車聲音尖銳。車上裝載的大尸塊來自奇萊山東麓的帕托魯山與太魯閣大山,木瓜溪花了一千年哺乳它們,現(xiàn)它們躺在車上死去。那些大尸塊是原木。每根直徑2公尺以上,含油脂的樹皮被沿線靠站的居民剝得差不多,當(dāng)作燃料。
但是窮小孩仍不懈地爬過柵欄,爬上貨車。最高也最難爬上的木材頂,總會留有幾片樹皮。他們抓著固定原木的騎馬釘往上爬,不然就是有人彎腰當(dāng)梯子幫助別人爬上去,用扁鏟挖樹皮。
這些原木是扁柏,香味彌漫,飄進了車站內(nèi),乘客都聞到了,但是心思全在大廳一幕。警察堅持要帕吉魯開箱檢查,雙方僵持之后,警察從腰部的槍袋抽出東西。帕吉魯嚇得高舉手,肩上的車子失去扶持,重心不穩(wěn)地翻過來,轟隆地摔在地上,木箱摔出了巨響。
警察抽的不是槍,是剪刀,遇到頭發(fā)過長者有權(quán)力當(dāng)場動刀。警察要將帕吉魯過耳的頭發(fā)剃個“飛機頭”,命令他趴下,摘掉他的探險帽,在廣眾的大廳表演拙劣的發(fā)技。
古阿霞心想怎么辦?她連忙尖叫,讓所有人活在她喉嚨似的,叫聲連綿高亢,沒有恐懼,反而帶著京劇拉嗓的淘氣味道,她的眼睛骨碌碌,一邊走一邊往四周找解決方法,在兩分鐘的尖叫拖延戰(zhàn)術(shù)中,終于擠出辦法,她指著站臺那幾輛貨車上挖樹皮的小孩,喊:“你看,小偷在偷拔東西,警察都沒有去抓他。”這奏效了,旅客的目光放在現(xiàn)行犯。
警察不得不站起來,拿起哨子猛吹,追出剪票閘口,在鐵軌與站臺間奮力地跑。窮孩子更機靈,扯下了樹皮就跑。有位大孩子伸手到檜木裁面的藕孔內(nèi),努力掏東西,他衣服骯臟,得不到警察的憐憫。警察爬上車,如果再爬上被剝光皮的樹干得有獼猴的能耐,他拿出違規(guī)記錄簿,大力拍樹警嚇。這時的大孩子爬到最上根的木材,倒著趴下,用一截樹皮伸進木洞勾出夢寐以求的東西,跳車逃往南方的中華路。
帕吉魯帶古阿霞趁亂逃走,一路上沉默地往南跑。那個大孩子帶領(lǐng)一群小孩歡呼追來,他舉起手,秀出從原木內(nèi)拿到的大冰塊,大喊殺刀王萬歲。這是花蓮市最神秘的傳說,有些巨木來自無比詭譎的高山地帶,終年冰封,樹洞的積雪隨著樹齡累積而有上千年。巨木運下山,由蒸汽火車沿花東縱谷載馳,具有鎮(zhèn)定人心的檜木香把沿線嬰兒的哭嚎一路抹干凈,冰塊成了沿路的孩子最想奪得的江湖秘寶。
大孩子把骯臟的冰塊傳給帕吉魯啃一口,再傳給其他的人。孩子們揮手跟帕吉魯說再見,感謝他去年夏天用神乎其技的鏢子,擺平了戰(zhàn)爭,給滿城的孩子贏得冰淇淋,然后用剛練成的“寒冰手”伸進對方的背,偷襲背的游戲玩開了,直到嬉鬧聲消失在小巷子。
帕吉魯離開花蓮市了,用冰冷的手拉著古阿霞,逃難似的。
夜里,他們來到橋下,打算在這里住一晚。
古阿霞知道他不是啞巴。因為,帕吉魯站在溪石上,雙手圈在嘴巴當(dāng)作喇叭對河岸吼著。河岸遼闊,充滿了水聲、風(fēng)吼與夜鳥鳴叫。幾分鐘后,一輛六節(jié)火車從橋上疾馳,巨鳴在橋梁間回蕩,隨后又剩下流水的湍急聲。帕吉魯怎么叫都沒用,暫且休息。古阿霞問:你在喊誰?要不要幫忙喊?但是,整個曠野除了一列發(fā)著微光的火車在地平線盡頭淡淡呼應(yīng)之外,沒什么能眺望的了。
古阿霞等累了,肚子空蕩蕩。她決定去找吃的。她爬過堤岸,來到一片水田附近。芒草枯萎了,底下卻長滿了生命力強的野草。但是這絕非野草,她很快分辨出它們的功能,唯有視它們?yōu)榕笥巡拍芊直娉鍪且安耍嘬?、龍葵與昭和草都是美食。
古阿霞的能力又多一把,很快發(fā)現(xiàn)兔兒菜、鵝兒腸、紫背草,她一路低頭往前采,額頭磕上了檳榔樹,大喊:“哎呀!好家伙,原來你躲在這?!惫虐⑾己芸煸跇湎聨Щ貛灼袈涞臋壚迫~鞘,爬回坡堤時,無意間看見非洲大蝸牛正在享用碎石間冒出來的地木耳,她一并帶回兩者。
現(xiàn)在,她是野地廚師,將檳榔葉鞘折成四方形的深盤,放進野菜。接著,她處理較麻煩的蝸牛,石頭砸碎蝸殼,取用可食的褐色舌足,用灰燼搓掉上頭的黏液,其余的內(nèi)臟丟到溪里。一群長臂蝦與小溪哥游到淺灘處啃起了內(nèi)臟,她撒去一把鹽巴,魚蝦咸得發(fā)呆,古阿霞二話不說抓起來。
古阿霞把檳榔鞘盤子放在帕吉魯前頭,和他隔著熊熊的營火。帕吉魯在應(yīng)付又硬又冷的饅頭,啃得兩頰發(fā)酸,臉頰也笑得發(fā)酸,因為他看著古阿霞擺在檳榔葉鞘盤的不是食物,是水族箱:魚在野菜間優(yōu)游,活蝦搶起蝸牛肉,連日本人也不會這樣吃沙西米[9]。
古阿霞看出他的疑惑,玩起了小把戲,一人分飾兩角,她模仿帕吉魯?shù)膬?nèi)心話,然后跟自己玩起對話。
“喔喔!扮家家酒,一個女孩的玩意?!惫虐⑾寄7屡良斦f話模樣。
接著古阿霞恢復(fù)成自己腔調(diào),說:“是呀!看起來是蠻失敗的一餐,也許我們可以等等,待會它會更不一樣。”
“不一樣?你是說,魚蝦會自殺,伸手到肚子掏干凈自己的腸子,然后發(fā)一頓脾氣,氣得自己體溫升高直到熟透?我看,只有死番人才這樣吃,喔喔!對不起,我不該叫你死番人,你這笨透的阿美族人?!?
“錯了,我是邦查?!?
“那是什么茶?是不是喝了會有‘幫夫運’的茶?”
“阿哉!你不能這樣說,這樣我會害羞的?!闭f到這里,古阿霞忍不住笑起來,“邦查(Pangcah),就是阿美族(Amis)的意思,我祖母說,邦查是更古早的時候?qū)Π⒚雷宓恼f法。多古早呢?那時候的樹醒著,能走動,有種叫Pako(過溝蕨)的鳥,停在山谷就變成植物;有種憤怒到皮毛倒豎的蛇Oway(黃藤)看到一片云影后,感動得變成藤蔓;那時候呀!有種叫Lokot(山蘇)的魚爬上岸就貪睡成了植物,那時呀!有一種長相奇怪的魚叫Palingad(林投),偷偷愛上清風(fēng),跳上岸隨之跳舞。那時,巨人‘阿里嘎該’的黑色眼淚落地發(fā)芽。那時候有多久呢?祖母說,好遙遠了,就像你一晚有好多夢,你只會記得醒來前的最后一個夢,不會想起最早的那個夢,所以要知道那是多久前的時間是想不起來了?!?
“好難懂呀!”
“是呀!地球是活的,地球是個夢,一個宇宙中最飽滿的夢境?!?
她的眼光從火堆拉回來,比火光還亮,看見帕吉魯看過來,對他說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話:“我夢到過你,很久之前,那可能在我的第一個睡夢,也許就在名叫Palingad(林投)的魚爬上岸就變成植物的時候?!?
“是嗎?”
“沒錯,我是清風(fēng),因為你愛上了我,化成樹跟我一起跳舞。”
“哪會?”
“那讓你來看看,水和水里的植物怎么跳舞吧!”
他羞怯的臉上流動著光影,把頭壓低,繼續(xù)啃饅頭。這時,最魔幻的景象在他眼前展開。古阿霞用長柄炒菜鏟往營火撥,火焰亂顫,她撥出幾顆灼燙的鵝卵石,鏟進檳榔鞘制的水族箱。瞬間,水沸騰起來,湯完成了,所費的時間讓魚蝦還沒感受到熱就熟了。這過程表演了邦查最有名的石頭火鍋煮法。
帕吉魯捧起湯盤,喝了一口,接著嘴碰到盤子就沒離開,直到告罄,嘴還被湯燙破了。古阿霞對這招聲光俱佳的表演有信心,賓主盡歡。她喝完熱湯,感到熱乎乎的身體形成一道防御嚴寒的防線。
帕吉魯身體也熱了,從柴堆抽出一根木棒,用繩子綁上石頭,并槌擊沙地好測試是否牢靠。古阿霞曾在書中看到石器時代的人類使用過這把斧頭。果不其然,帕吉魯拎著斧頭,走近一株離岸有段歲月的漂流木,敲它幾下。漂流木上頭長滿的雜草晃動,地鼠、蟑螂等小動物逃出它們的寓所。這是茄冬,木質(zhì)硬,但腐朽嚴重。他又走到另一株漂流木敲起來,發(fā)出艷香,是扁柏,對他接下來需要的任務(wù)而言,這樹種的材質(zhì)太軟了;而另一株短纖維的牛樟經(jīng)過河流拋滾后質(zhì)地變差,他需要的是更硬的樹。帕吉魯走到篝光外找,尾隨在后的古阿霞持著火把照明。
他相中一根半截埋在溪水中的鐵杉,用石槌朝鐵杉斷面大力敲擊。鐵杉活了過來似抖動,大地也抖動,沉鳴的聲響令流水聲啞上幾秒。古阿霞感到全身骨頭酥麻,額頭充滿共鳴。帕吉魯找到一根撞擊大地的鐵杉鐘槌。她懂了,帕吉魯靠這讓河川震鳴,找出他之前不斷呼喚的同伴。這時候,一輛四節(jié)的火車從橋上駛過,空隆的車聲被地鳴震得很薄,發(fā)光地滑到地平線盡頭。然后,滿天的星星晃動,令古阿霞想起祖母說過:“那時候呀!在豐年祭里,老祖先把Alipaonay(螢火蟲)往天上灑,成了銀河?!?
帕吉魯再敲一下,河水潑剌了起來,地鳴再度響起。古阿霞幾乎被震得雙腿發(fā)軟,站不穩(wěn)了,她往前倒時抓著了帕吉魯。這是兩人生命中的第一次擁抱,沒有驚喜。女的忙著尖叫,男的連忙推開,石槌成了落入古阿霞手中的戰(zhàn)利品,隨即又被帕吉魯粗暴搶回去。
古阿霞哪肯示弱,拔出插在后腰的鍋鏟,大喊:“放下手中的東西。”
帕吉魯放下石槌,捏緊兩只拳頭,非常努力地要張嘴說話了。
“蘭姨說得對,男人都怕這家伙?!惫虐⑾寄弥佺P挑釁,說,“對,努力說出你的名字來?!?
這時候,一只家伙從溪里爬出來,它行動時的聲音是死亡般的寂靜,鬼幽幽的,眼睛兇狠。
帕吉魯在陌生人前面開始說話,有一團情緒卡在喉嚨出不來,這是很痛苦的。他要阻止從水里爬上來的家伙攻擊古阿霞,卻喊不出來。他想警告古阿霞別拿鏟子對他,這會激起那家伙的憤怒了,也是始終說不出來。
古阿霞以為帕吉魯?shù)暮韲颠斓绞澄?,臉漲得像受刺激的河豚,好意地上前去拍他的背。這動作像是攻擊。來不及了,那攤黃色的濕骨頭靠近了,把自身發(fā)出的聲音滅到最少。它是帶有狼性的黃狗,從對岸聽到了地鳴,游過了河流來跟主人會合。它太兇了,幾年來主人不想帶它進城,只好留在河岸。
突然間,古阿霞看到一條黃橡皮筋射來,速度快到她的尖叫還在喉嚨,人已經(jīng)被撞到河水里,手腳亂揮,嘴巴這時才開始尖叫。古阿霞是被帕吉魯拉起來的。她好驚恐,鬈發(fā)很丑地黏塌在頭上,活得要死不活的。她冷得發(fā)抖,趕緊脫下濕衣服,套上從帕吉魯手上遞來的干衣服,冷得想跳進火里取暖。不久,她才身體回暖,帕吉魯在火堆那頭笑,那只第三次甩水的黃狗在吃盤里的熟魚蝦。古阿霞惱怒他評點自己換衣服的身材。
古阿霞怒氣將爆發(fā)時,帕吉魯敲擊石頭,跟她溝通。他在五顆雞蛋大的石頭上,各寫下古怪的殘體字,拼成“我叫劉政光”,又用四顆石頭寫下對黃狗的介紹,“他叫浪胖”。隔著被火揉皺的熱空氣,光影魔幻,古阿霞把下巴擱在靠攏的膝蓋,雙手搓著腳取暖,好不容易看出那邊石頭上的難辨字跡。那個叫劉政光的人,每每在石頭寫完一個字,便扔入火堆。
“不要ㄖㄜˇ[10]狗?!迸良斣儆蒙纤念w石頭說話,包含一個注音字,然后把石頭丟進火里。
古阿霞也拿了三顆石頭,寫下自己名字,秀給了他看。
“狗·凹·蝦?!彼f,第一次對話是講她的名字。
“古阿霞?!彼f。
“古·凹·霞?!彼茏屑氄f,身子前傾。
“古阿霞。”她說。
“古·阿·霞?!彼f對了,而且自己給自己鼓掌。
那夜,帕吉魯把火里的熱石頭挑出來埋入沙地。他們躺在溫暖的沙地睡,共享睡袋。古阿霞害羞地背對帕吉魯,才聽到末班進城的火車經(jīng)過橋上,便有了睡夢。整個夜晚,她聽到地下的石頭漸漸冷卻的聲音,夢到寫字石對她說話。山是用石頭和河流說話,海洋用沙礫與海岸說話,祖先用神話跟子孫溝通,自己用夢跟自己對話。她過了一個什么都有的睡夢。
第二天起來,身上都是沙,整晚呢喃的石頭換成了木瓜溪。她抬頭看,臺灣著名高山的奇萊大山矗立在河流的源頭,峰頂?shù)陌籽┰诔抗庀铝苌祥冱S色,襯著藍天。不知來由地,古阿霞對著海拔3607公尺的奇萊大山揮手,對著靛青覆雪的山巔呼喚。
“走吧!跟我回家去。”帕吉魯說得很慢,把腳踏車牽上堤防。
古阿霞心中浮起喜悅,那家伙沒趁夜逃走,如今要帶她走。至于到哪,管他是方是圓的,那一定是有陽光的地方。
黑暗力量
躺棺材的滋味令人難忘,又硬又冷。
那不是真的棺材,是約2公尺見方的流籠。流籠是借著鋼纜通過山谷的工具。疲憊不堪的古阿霞一夜淺眠,熬到幾乎天亮了。紫藍色的天空掛著疏星,酒紅朱雀在流籠頂抖著尾巴,烏鴉粗聲叫著。這時門外一道沁骨的風(fēng)吹來,鉆進古阿霞睡袋,她才清醒些想到為何睡在流籠。
她昨日離開木瓜溪后,跟著帕吉魯往南,直到天色已暗。他們打開車燈,經(jīng)過一個原住民部落后,來到摩里沙卡伐木村落,繼續(xù)沿著森林鐵道往山上走。他們順著被車燈照亮的軌道,往上走到3公里外的檢查哨。哨口警察毫不客氣地用手電燈照向帕吉魯。他摘下探險帽受檢,接著把古阿霞推進流籠。
流籠啟動了,帕吉魯把探險帽遞給了古阿霞,把腳踏車掛在流籠邊,揮手告別,黃狗叫著送別。古阿霞覺得被出賣了,打不開反鎖的木門,窗外是深谷,強風(fēng)呼嘯狂歡。她的腿都酥了,縮在角落發(fā)抖,預(yù)想不到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流籠最后停在海拔1500公尺的大觀村落,操作員把她從末班車拉下來。
夜很深,村落只有幾盞煤燈,幾聲狗吠,幾聲貓頭鷹叫聲,沒什么人影。古阿霞用剛下流籠仍在顫抖的腿在村子瘸走一小段,有門的商店、機房與民宅都關(guān)了,她又回到木門沒關(guān)的流籠,這個被自己稱為棺材的小空間,木板刻上九九表,充滿尿漬與煙蒂。她選了干凈的那邊躺下,將探險帽上二十幾公分[11]的帝雉羽毛拔下來把玩。伴著呼嘯的寒風(fēng),她總是逗留在淺眠夢境,要等到第二天清晨是非常煎熬的。
天將亮之際,強力的風(fēng)聲撞擊大門。古阿霞睜開雙眼,身體極為疲累,血管中流動的是快干涸的血液。她勉強抬頭,發(fā)現(xiàn)兩側(cè)窗戶擠了幾個小孩的人頭,幽幽的天色中分辨不清楚表情。
小孩們發(fā)出聒噪聲響,用腳急踢木門,有人說:“真倒霉,她沒翹辮子,大家看不到死人了。”又提高聲量,大喊:“她是女生耶?!?
“女生可以睡外面,真好?!?
“她好黑,頭發(fā)卷卷的,鼻子塌塌的?!?
“她好丑呀,鬼一樣?!闭f話的是個叫趙旻的大孩子。
古阿霞最討厭人家說她丑,無疑是點她的死穴。她從地板跳起,抓住趙旻的短發(fā)亂扯。砰,好大一聲,趙旻從窗口掉進來,他躺在尿漬地板,厚臉皮地露出牙齒笑,說抓頭發(fā)能按摩頭皮。古阿霞放手,不必跟這家伙過不去。她這才驚覺離開睡袋后像被扒去了皮,冷得要命。
流籠操作員來了,他六十歲,白發(fā)平頭,人稱阿海師。他拿了一盞強力的手電筒往古阿霞照,好確認她是誰,又從機房拿來繪有牡丹的手提搪瓷保溫瓶,那是他上工后不離手的寶貝。他倒出熱姜茶,用杯蓋盛給古阿霞。她喝完,體力慢慢從腳底熱騰騰冒起來,從流籠走出來。
“我要怎樣下山?”古阿霞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進去?!卑⒑熤钢骰\。
古阿霞好不容易把自己從棺材弄出來,除非她死了。于是,她詢問她能去哪里,這里的山看來很高,天空更是廣大,卻無比陌生。
“菊港山莊?!卑⒑熆匆姽虐⑾嫉囊路I(lǐng)口繡有一只怪魚,頭上又戴著插藍尾翎的探險帽。
帽子是帕吉魯給的,衣服是他給跌入河里的古阿霞穿的。古阿霞的命運將與菊港山莊牽扯。但是,菊港山莊的名字如此陌生,她沒有勇氣選它,只好在原地等命運來決定。
天亮了,晨曦射入大地,卡社大山頂?shù)氖栊窍Я?,中央山脈尖銳的棱線迸出光亮。二十七位下山讀書的小孩全擠進流籠。阿海師瞥了一眼就知道哪幾家的孩子沒來。他拿起鐵條,朝掛在機房屋檐下的鐵軌條敲,尖銳的聲響迸開,流動在大觀村六十八間木造平房。過幾分鐘,一位眼睛浮腫的賴床孩子鉆進流籠。另一位穿著寬大卡其服、將褲腰扎成餃子皮皺褶的小孩,被母親放進流籠后,照樣睡他的,不管旁人如何捏他的鼻子。
人到齊了,柴油發(fā)動機運作,鋼纜絞動,滑輪在主索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流籠從海拔1400余公尺的發(fā)送點下降到海拔260公尺的著陸點,之后他們沿鐵道到3公里外的森榮國小上課。流籠里的小學(xué)生照例尖叫,或者唱歌曲安頓心緒。古阿霞朝龐大的木制發(fā)送臺走幾步,看到流籠往下滑去,陽光流蕩在萬里溪河谷,谷間的云霧反射刺眼的金光,流籠隱沒光芒中。
流籠不見了,暫時結(jié)束了她的噩夢,她轉(zhuǎn)頭到村莊。一輛空的運材車將啟程往高海拔森林駛?cè)ィ{駛鳴笛示意,伐木工人陸續(xù)跳上車。古阿霞心想,菊港山莊既然不會是最后選擇,干脆當(dāng)首選。
運材車穿過大觀村,順著造林樹木,深入中央山脈的林田山林場。林田山林場的日文念作摩里沙卡,日文漢字為森坂,意思是森林薈萃的山坡。菊港山莊曾是這片薈萃森林里的發(fā)光黃金屋,身負伐木指揮所基地的職責(zé),現(xiàn)在是出產(chǎn)熊牌蘋果醬、難喝咖啡與酒鬼們聚會的沒落旅館了。
菊港山莊莊主馬海喜愛東面的窗口,冬日早晨,六點半左右的晨光打亮蘋果樹落凈的枝丫,夜霧留下的水珠迸光,令他沉寂的心發(fā)出輕聲喟嘆。每當(dāng)早晨第一班的運材車經(jīng)過菊港山莊門口,拖著十臺的空板車,果樹上的水珠晃動,光芒翻顫。他總想起了楊燕唱的《蘋果花》,想象蘋果樹在春天開花,秋天垂掛累累的果實。
這時,傳來古阿霞溫良的敲門聲。馬海心想,誰在敲門?大部分的伐木工大剌剌推門進來,有時過于粗暴,得在一年內(nèi)修十次門。即便有人敲門也很粗魯,要不是小學(xué)生亂敲了便嘻嘻哈哈跑掉,就是音量大到像在撞門。
“你的帽子怎么來的?”馬??匆姽虐⑾际帜玫奶诫U帽。
“劉政光送的,他帶我來這里,不過,人不知道跑到哪了?”她小心翼翼提起這名字,然后滑稽地戴起帽子,帽檐幾乎遮到眼睛。
“你跟那個家伙講過話?”
“一些,其實跟帕吉魯也沒多說幾句?!?
“帕吉魯?你叫他面包樹。”馬海大笑起來。
“嗯!花蓮的孩子都這樣叫他?!?
“那家伙非常自閉,不說話,是你讓他開竅了?!瘪R海對古阿霞說,“歡迎來到菊港山莊。”
馬海歡迎古阿霞入座,靠山谷那排座席最受歡迎,幾乎終年不息的火塘發(fā)出了熱源,添了荔枝炭使得山莊著魔般充滿馨香。廚房早餐被剛上工的住宿伐木工吃光,馬海準備了簡單的西式早餐,餅干蘸蘋果醬,配上一杯黑咖啡。古阿霞吃光了餅干,好吃得很,那杯沒有加糖與奶精的苦咖啡卻喝不慣。于是給馬海拿回去喝了。
“這是難喝咖啡,慢慢喝才有味道,”馬海說,“你剛認識的朋友,就像這杯咖啡一樣?!?
“也許他的大木箱裝的都是咖啡杯?!?
“他是‘索馬師仔’,拿傳統(tǒng)的鋸子銼[12]大樹。索馬(Soma)是日本話伐木的意思,這里的人叫伐木工為索馬?!瘪R海朝火塘扔了檜木塊,火勢大起來,空氣中充滿強烈檸檬香,“那箱子里呀!其實就是斧頭與傳統(tǒng)的手拉截鋸,不過那鋸子非常大,城市人看到都會嚇到?!?
“我沒注意過箱子里有什么,他連睡覺時都抱著它。”
“你看過那家伙睡覺?”
“不是你想的,嗯!他睡在木瓜溪橋下,我走過時,看到他抱著木箱?!惫虐⑾疾粫f出她與陌生男人在橋下的遭遇,包括共享一個又臟又臭的睡袋,以巧遇帶過。
“天呀!他太隨便了,路上撿到個人就帶上山。”馬海率性,說得古阿霞低頭不語。他又說:“他不喜歡坐流籠,喜歡慢慢走,沿著小山路走回來,不知道要走多久,或許去林班地伐木,不然就在‘咒讖森林’逗留幾天。等他回來,可能是好幾天以后的事了?!?
“我可以等?!?
馬海用堅決的口氣說:“我勸你,趕快下山,這里不適合你這樣的女生來□迌[13]。”
古阿霞凝視眼前的老男人。他穿著灰粗布襖衣,反復(fù)摩擦的袖口加縫了褐布防止開綻,松垮的褲子用綁腿箍緊。這是標準的日式伐木裝。他說話時,手不斷拉著那套軟塌的灰嘰布褲,模樣挺逗。
古阿霞不會照他的話,掉頭回花蓮市,她下了決心才離開那,便說:“我等帕吉魯回來就好,跟他打個招呼就走?!鼻罢呤钦娴模笳呤谴虬l(fā)馬海。
古阿霞在菊港山莊坐了整個早上,看著木材商、登山客與旅人進出。中午之后,起了濃霧,由檜木建的魚鱗黑瓦屋浸在霧里,只露出歇山式屋頂。霧氣凝成水滴,到處滴著躊躇的音符。忽然間,一輛十節(jié)的運材車經(jīng)過山莊,聲響大,贏過了一百來人在砧板上剁雞肉。門外一陣叫聲吸引古阿霞,她開門走去,一群火雞聚在鐵軌上,圍個圈,尾巴扇開個艷屏,對著一只被火車輾死的胭脂色的酒紅朱雀叫個不停。
古阿霞記得祖母說過,剛死的鳥要是流著血,那意謂它夢到自己還是植物時的模樣。這時把它埋入土,會萌芽成樹??墒?,火雞可兇了,扯著喉嚨叫。古阿霞也怕自己染了它們的癩瘡似,搶了鳥尸便跑走。
大觀村到處是暗沉色系的房子,潮蔭處的苔蘚到處蔓延,風(fēng)也是,偶爾掀著鐵皮饒舌。古阿霞拎著鳥尸,沿鐵路走。鐵路是村子的主要道路,得習(xí)慣兩步嫌少、三步嫌多的枕木,要是走慢了,幾只火雞很快追上來叫。她離開鐵路沿著山坡走,斜徑不陡,鋪著一列與地面沒有密合的水泥石板,踩下去空隆響,然后在霧色中進入一座荒廢的學(xué)校操場,靠南有株黃葉郁郁金燦的銀杏,落葉落坍在地上成了一圈。她走到銀杏樹下,挖了個洞埋了鳥尸,愿它發(fā)芽。
火雞跟來了,排隊走進操場,抖著濃霧中青銅色澤的微潤羽毛,圍著古阿霞猛叫,喉頭的粉紅色肉髦搖晃。古阿霞要不是把行李放山莊,真想拿鍋鏟在這些雞頭上炒幾下。古阿霞才這么想,便有人做了。
那是個年輕女孩,穿著紅圍裙、藍雨鞋,披著濃密的齊肩短發(fā),耳朵掛著招人的大耳環(huán),一身火火光光地從濃霧中閃出來。她提著木桶,拿起了木勺子就往一群火雞頭敲下去,暴露自己的脾氣。火雞們斂起翅膀,縮頸瞇瞇眼,后退到安全距離外猛叫。
“這群臭雞叫‘三姑六婆’。你算算看,不多不少,有九只,它們最愛追著人跑,你一定有什么秘密被它們看到吧?惹得它們長舌,雜雜念個不停?!迸⒄f。
“沒有吧!”
“古阿霞,真的沒有?做人要誠實喔!”女孩說著,對聒噪圍過來的火雞大喊,“最好別惹我,小心把你們的頸子打結(jié)?!被痣u群嚇得撲翅逃跑,有的還跌個滑稽。
“真的沒有?!惫虐⑾紦u頭,她不過是從三姑六婆嘴中搶走鳥尸,除非酒紅朱雀被壓死前有遺言沒講完,三姑六婆來追問。不過,她心中有個疑問,眼前的女孩如何知曉她的名字,便問起這問題。
這個叫王佩芬的女孩看見火雞跌倒,笑呵呵的。她說,她住村里,白天在菊港山莊瞎忙。她早上從后門進入山莊時,發(fā)現(xiàn)古阿霞坐在窗口,癡癡的。廚房幫忙的婦女聊起了古阿霞的八卦,猜想啞巴劉政光怎么把人騙來這里。王佩芬聒噪說話的火候,不輸火雞群,說得古阿霞好像被拐來的怨女。最后,王佩芬介紹起山莊成員,比如山莊背后的金主是個叫蔡桑的日本人,他偶爾來。馬海不過是能掐會算的掌柜。至于劉政光被當(dāng)作空氣,他的媽媽劉素芳是想登圣母峰[14]的登山怪胎,越冷的冬天越是往山上跑,現(xiàn)在就看不到她。
“不跟你五四三地耗了,喂我的學(xué)生去?!蓖跖宸艺f。
“這是荒廢的小學(xué)校,哪來的學(xué)生?”學(xué)生們一早下山去上學(xué)。古阿霞看出這只有長滿雜草的操場與廢教室,司令臺的旗桿頂不知被誰掛上了內(nèi)褲。
“這些學(xué)生可煩了,不是想逃課,就是過動,全部是笨蛋。”
王佩芬?guī)Ч虐⑾甲?,靠近那半圮的教室。屋頂凹陷,罪魁禍首是上頭壘滿的青苔。玻璃破了,墻壁由藤蔓占滿,廊柱滲著水珠。古阿霞艱難地走過廊下那些處處散亂的瓦片與石塊。然后她笑了,眼前的教室里,有十來條豬窩在那,聞到人的氣味,昂起頭討吃的。王佩芬得用勺子把擁擠的豬頭撥開,才能將餿水[15]潑進木槽,一群豬吃得屁股搖擺。
最后,三姑六婆又跑來叫囂了,跟豬一起歡叫。
到了下午,馬海動員了在山莊工作的婆婆媽媽們,勸古阿霞下山。那些女人比火雞還會演,說她們當(dāng)初如何誤入歧途來到摩里沙卡,苦頭吃得比飯多,從此青春化為餿水。每個人在比悲比慘,好像集體咨商那樣在古阿霞前面哭了,到頭來靠她安慰。
“我可以做得比她們好?!惫虐⑾紙远ǖ叵肓粝?。
“那派你去上燈吧!這是菊港山莊的傳統(tǒng)。”馬海下了工作指令,考驗古阿霞能否留下來。
傍晚時分,馬海從火塘分了一小蕊火苗給煤油燈,開始了山莊數(shù)十年來的上燈傳統(tǒng)。古阿霞拿了煤油燈,出了門,循著鐵軌走,來到她所謂的“一根電線桿”。電線桿圈在腰高的木柵欄里,通直高聳,深入漆黑夜空,急風(fēng)在桿頂摩擦出颼颼聲響。古阿霞急著上燈去,踏到電桿下的石階就被王佩芬喝止,發(fā)現(xiàn)那個“石階”是石砌的土地公廟。古阿霞是基督徒,基于對其他宗教的善意,她敬禮,表達歉意。王佩芬合十,喃喃祈求神明保佑古阿霞順利攀登。
“踏上去,然后爬上去?!蓖跖宸抑钢龅男R。廟里有個小香爐,卻沒有神像。
古阿霞睜大眼睛,質(zhì)疑說:“我剛道歉完,現(xiàn)在又要我踏上去爬,神明會生氣?!?
“這拜的地藏王菩薩,你爬的集材木,是地藏王的錫杖。”
古阿霞約略知道地藏王,卻不曉得“集材木”。集材木的作用是掛上鋼索與滑輪,吊送砍倒的原木。這意味著附近的樹林砍光后,只剩集材木孤立。古阿霞所見的是大觀村的第一根集材木,有敬畏之意。日據(jù)時期在樹下設(shè)山神墩,“國民政府”之后改祀地藏王,希望地藏王能超度眾樹的亡魂。王佩芬說,選定一塊伐木區(qū)開發(fā),最早被砍死的是集材木,它最先被砍斷樹梢,安上滑輪,利用強壯的樹干吊掛其他原木。它最早死,卻最有尊嚴,沒有倒下。
古阿霞細看這根三十余年歷史的集材木,高25公尺,臺灣杉材質(zhì),樹皮與樹根猶見。樹干上釘了一排ㄇ字形的騎馬釘,樹頂有幾個10英寸[16]滑輪,鋼索痕猶在。她拉了一下銹痕斑斑的騎馬釘,測試牢固,然后爬上去。
“你要踏地藏王的房子,才能爬上他的錫杖。”王佩芬警告。
“不然會怎樣?”
“踏了才能平安上樹,平安下樹。”
太遲了,古阿霞起勁地爬到了第三根騎馬釘。王佩芬趕緊跳上地藏王廟追上去,數(shù)落她的不是。古阿霞沒回應(yīng),因為她爬上第六根,差不多是一樓高。村子長滿青苔的波浪狀瓦房構(gòu)成的天際線,在她眼前攤開,油燈與磺燈從那些墻窗縫迸出光芒。她想到祖母說過的,海中動物上岸化為植物的傳說,此刻令她抖著身體,要成為樹木的枝丫般興奮。越爬越高,大觀村盤踞腳下,與她齊高的只有菊港山莊的發(fā)電機煙囪,飄來濃嗆的煤煙搞得她流淚。她承認往上爬很難,無論膽量與體力都縮水了,集材木太高,在黑暗中難辨它的高險。她卡在上不去、下不來的位置。忽然間,她屁股給人頂了一下。
是王佩芬爬了上來,手腳利落,嘴巴也利落地數(shù)落古阿霞,說地藏王給她苦難了,又笑她扭捏得像踩高跟鞋爬,最后大喊:“要休息,爬到‘休息站’去喘才行。”
集材木每隔10公尺有個“休息站”,以鐵條箍在木柱兩側(cè)當(dāng)個小平臺,恰好給兩個人各坐一邊休息。怎料到,古阿霞的氣還沒喘到喉嚨,王佩芬就搶下煤油燈往上爬。這讓缺了重量平衡的休息臺往古阿霞那斜去,害她尖叫起來。兩分鐘后,王佩芬從樹頂爬下來,又坐回休息站。
“從來都是我上燈,你沒事別搶?!蓖跖宸矣檬职佯ぴ陬~頭汗水的頭發(fā)梳到耳后,她不喜歡這活兒給外人搶走。
“那沒我的事了?!?
“不行,你得爬上去,這是規(guī)定?!?
“為什么得聽你的?上燈的工作給你搶了,發(fā)號施令的工作你也搶了?!惫虐⑾加悬c氣,坐在平臺上怒視著這個潑辣的女孩。
“這規(guī)定不是我搞的,”王佩芬怒眼看過來,“凡是誰碰到集材木,都得爬一遭,這是規(guī)矩?!?
“是嗎?要是碰到了,沒有爬呢?”古阿霞不信。
“當(dāng)然倒大霉?!?
“怎么說?”
王佩芬哼的一聲,她說:“你看看底下的小廟設(shè)柵欄是干嗎的,是防著哪個白癡不懂事,亂靠近地藏王的錫杖。曾經(jīng)有個工人不信這套,每次上工前來拍拍樹干,坐在廟墩上頭抽煙。后來他出事,腳斷了,血流不停。給人送下山經(jīng)過這里時,痛苦呻吟,臉白得像剝皮的樹,他從擔(dān)架上要爬起來,說:‘地藏王菩薩,我犯了你,我現(xiàn)在給你爬。讓我多活幾年,我家有老小呀?!瘞讉€旁人不肯讓受重傷的他起身。那個人上流籠前,還大吼:‘等我好了,磕頭爬上去?!Y(jié)果他橫著下山,沒有豎著上山,翹辮子了。”
古阿霞大笑起來,覺得王佩芬說話的樣子好滑稽,不斷揮手勢,尤其講到“我好了,就磕頭爬上去”,她還抱著集材木磕頭。王佩芬也不是省油的燈,看古阿霞大笑,脫下布鞋揮去,她差點就要把對方臉上的笑聲整個打掉時,身子沒顧穩(wěn),布鞋從10公尺高空落地。
從森榮國小放學(xué)的小學(xué)生乘著流籠回到山上,女生們排隊走,男孩們則張開手平衡地走在鐵軌。忽然,一道黑影從集材木上摔落地。“烏鴉自殺了?!庇形恍∧泻w身搶下那只牛頭牌黑底藍紋布鞋。布鞋破壞小學(xué)生的感情,一伙人用嘴搶不過,用手搶起來。
這時候,凌空劈來一句殺氣騰騰的閩南話:“到底是哪個畜——生,拿了恁祖嬤的鞋仔?”
尤其“畜生”二字,小學(xué)生更感受到咬牙切齒的憤怒。他們抬頭看見集材柱上的王佩芬,眼神猶如地獄牛頭馬面索討魂魄,走進柵欄,在底下求饒,把爬下來的王佩芬當(dāng)慈禧太后攙扶。王佩芬拿了布鞋,檢查無刮痕,朝幾個湊來賠不是的人敲頭。
“姊呀!上頭那個人在干嗎?”有人指著上頭的古阿霞。
“她上燈上不去,膽子又小,人卡在那。不要看了,一塊豬肉掛鐵鉤上有什么好看的,快走開,難道你要幫她上燈?”
此話一說,小學(xué)生們靠近集材柱,爭相想爬上去幫忙。小男孩對爬樹有莫名的亢奮,癮頭發(fā)作,手碰到樹便甩不掉了,一個個往上。王佩芬把兩只腳的鞋子脫在手上,使勁往那些懸上去的屁股們打去。
“我摸了樹,得爬完樹去?!彼麄兒爸?。
“走開,誰說摸了得爬上去?”
“你說得最兇,還說有個沒爬上的工人就死在山上。”
“滾,全部去死好了,每人找一個坑去死。不想死的,回家摸你老媽的大腿就解開咒了?!蓖跖宸掖蠛?。
小學(xué)生們吃了一頓排頭,紛紛跑回家去,獨留某位小學(xué)生在現(xiàn)場,低頭囁嚅地說:“我媽死了,怎么辦?”
“你回家等死吧!”王佩芬趕走小學(xué)生,自己也沿著鐵軌離開。
懸在集材木上的古阿霞更顯孤獨。喧囂沒了,村莊在夜風(fēng)中沉默無比,住宅區(qū)偶爾傳來厲罵與喧嘩,然后凄厲風(fēng)聲又蓋過一切。菊港山莊的鍋爐發(fā)電機發(fā)出特有的尖銳鳴笛聲,長達兩分鐘,宣示夜間九點停機。古阿霞望著鐵軌,有兩人走來,前頭是王佩芬,后頭是馬海。馬海爬上集材木,坐在另一端的休息板,要古阿霞下樹回到山莊,別耗太久,免得凍干了。
“我得爬上去,因為我碰到樹了,沒爬上去會出意外?!?
“沒這道理,你聽誰說的?”馬海見古阿霞搖頭,又說,“一定是阿芬亂說的,我活一大把年紀了,也沒信這個。”
“不是的,我只想爬上樹頂試試看?!?
“這事不大,但是風(fēng)大又冷,明天早早再爬,今天到此為止。”
怎么也說不動的馬海爬下樹,對王佩芬數(shù)落。王佩芬嘟著嘴承受,手輕輕絞著褲角,回到山莊拿了御寒衣物與熱湯,爬上集材木。古阿霞需要防寒衣,她可不想被北風(fēng)擊敗,還喝著晚餐剩下的冬瓜排骨湯。湯水淡得連油花也沒影,可是溫?zé)岫悬c咸味,可以安定身體。古阿霞喝第二回,碗中冒出大朵的油花,筷子往那多蘑菇兩下,只是月影痕。她往天頂瞧,月亮上天去了。
聚在菊港山莊喝酒的工人,陸續(xù)走到鐵軌邊撒尿,他們醉得想用尿水腐蝕鐵條,卻有人在上拉鏈時被那片小鐵塊復(fù)仇似夾得哇哇叫。有個伐木工喝過頭,才愿意被馬海逼著上集材柱,在古阿霞腰部掛上牛皮護腰,護腰上的環(huán)節(jié)用繩鉤確保在馬釘。這個伐木工拍了拍古阿霞的肩膀,醉言醉語說:“好了,你現(xiàn)在可以爬上去摘月亮了?!?
“好了,你可以留在山莊了,”馬海冷得要死,他喝了點酒取暖,“你可以下來了?!?
“謝謝,我很想下去,但是我更想爬上去?!?
“我拜托你留下來了,”馬?;饸夂艽?,“你贏了,大家現(xiàn)在都知道我欺負你。”
一小時后,穿著厚重衣服的古阿霞上爬10公尺,來到第二個休息板,確保的繩鉤讓她更安全與自信地完成工作。她看清楚摩里沙卡風(fēng)景,海拔2612公尺的七星崗伐木站有幾朵的燈火搖晃,高聳山脈有如群鯨戲水。她又往山下看,流籠的鋼纜在風(fēng)中咻咻響,大山漆黑,大河奔鳴,有一盞微弱燈火飄在山谷處。她看久了才確定那盞燈火在移動,或許是狩獵燈,她知道太魯閣族獵人用燈火照射飛鼠眼睛,吸引它們跑到槍口前送死。
古阿霞創(chuàng)造了摩里沙卡的傳說,她以堅持的慢速度爬上了集材柱頂,碰到煤油燈,以及柱頂?shù)哪亲鹦⌒〉牡夭赝跗兴_。她累了,在最上頭的休息板以繩索確保睡去,裹著又厚又松的睡袋,像螳螂的卵囊螵蛸掛在樹枝上。她斷續(xù)醒來,往四周瞧去,世界瞎火了,山下的那盞燈繼續(xù)移動,在林子里明明滅滅。那是整個世界唯一的燈。朦朧間,她睡去,又醒來,不斷反復(fù)這過程,直到一只在柱頂?shù)臑貘f發(fā)出粗嘎叫聲,代替在校園銀杏上整夜傳來的貓頭鷹叫聲。古阿霞要下燈了,東方透出微薄的紫藍色,流籠機房發(fā)出機械響,她慢慢爬下來,疲憊地踏在小廟石墩時,歷經(jīng)了不可思議的挑戰(zhàn)。清晨上學(xué)的小學(xué)生聚在柱子下歡呼,一只戴著嘴套的黃狗在附近歡跳。
古阿霞沖著黃狗喊:“帕吉魯在哪?”
黃狗掉頭就跑,順著流籠發(fā)送臺旁邊的小山徑竄去了。古阿霞跟去,用煤油燈照亮山徑,滑倒了三次,許多犬齒交錯的樹影晃來晃去,最后與一盞光亮的汽化燈相逢。
來的是帕吉魯。他拄著杖,背個大木箱,從木箱豎起個弓枝,上頭掛了盞汽化燈。燈晃著,古阿霞看到他的臉膛給光掃動,一亮一暗。她懂了,在集材木上眺望的獵人燈火就在眼前了。他走了一夜。
“怎么不搭流籠?夜路很危險?!?
“走路?!彼€是老樣子,很省話。
“走了多久?”
“一個太陽,一個月亮,一條河,六座山?!?
幾乎是濃縮的詩句,古阿霞了解他的意思。帕吉魯走過了一個白天,走過一片月色,渡過一條河,爬過了六個山頭。
“還有呢?走了這么久,再多說個字?!?
“花?!迸良斦f得淡,有點傻,頭往右肩一偏。那有一朵花。
一朵猩紅的山芙蓉,黃蕊漾在層層蓬松裙擺似花瓣,晾在汽化燈旁下。帕吉魯在路上摘了花,給她的。山芙蓉會夜息,花朵縮成苞狀,給它打燈,叫花熬夜開得火火燦燦。
“你趕路是要把花送給我?”古阿霞臉一紅,把提高的燈放低,誰也看不到她的臉。
帕吉魯點頭,把花遞過去,那是漆黑的萬里溪谷仍在熬夜的花,它開了一天一夜,也走了一天一夜。
沒人送過花給古阿霞,現(xiàn)在有了,唯一的黑夜山芙蓉。
天亮了,海拔3000公尺的六順山矗立在橘色曙光,山脈孕育的萬里溪河谷仍沁潤在黑暗中,溪水奔馳,山羌鳴叫,雀群朝另一邊山谷飄去。所有的松針小徑都是柔軟,挽留了露水,踩去的反應(yīng)像水黽腳下的水膜輕晃,承接了不同來向的兩盞燈相遇。
相遇是為了確定彼此的方向,他與她,牽手成了他們,一起朝村子走去。
晨曦敷亮六順山,半小時后才能照亮了萬里溪谷地,而此刻帕吉魯?shù)男那槿珀幊脸睗竦南?。他昨晚將木箱里的工具上油,并且擺放定位。今天早晨,他提起木箱上工時,它發(fā)出聲響,有人趁他入眠時打開木箱。他開箱,檢查出鋸子出了問題,有人惡作劇將五齒鋸的鋸齒敲壞。他很后悔把木箱放在走廊,往常是放在房里。
古阿霞五點半起床,把腳鉆入雨鞋便下樓干活,被玄關(guān)的黑影嚇著。那黑影愣在那無味,黏在廊邊也不是,脫落也不是。古阿霞打個招呼,對帕吉魯?shù)臒o動于衷習(xí)慣了,這個家伙有時就是電池空了,一會兒就上電了。古阿霞在后院與廚房忙了兩轉(zhuǎn),發(fā)現(xiàn)他還愣著,問了幾句落空的話,沒得響應(yīng)。古阿霞懶得理這塊木頭了,等他自行發(fā)芽好了。
過不久,大觀村傳來些騷動,一臺前往山下的流籠停在半途。居民陸續(xù)往流籠發(fā)著點去了解,情況不是很好。流籠的滑輪卡死,二十位上學(xué)的小孩待在搖晃的大木箱,情緒不穩(wěn)定。家長對著山谷那頭大喊別亂動;機械操作員忙著流汗與慌張,就是忙不出法子,搞不動鋼索與大鐵絞盤。古阿霞跑去現(xiàn)場,一看就走不了。遠遠的半空中,流籠的小窗伸出幾雙手揮著,還有個小孩伸出頭,淚眼汪汪地喊。古阿霞驚顫,感覺自己腳底抽空,懸在鋼索上搖晃似的,尤其聽到那些家長殷切呼喚,古阿霞眼眶泛潮。
這時候,趙旻從窗口探頭,接著把上半身晾在外頭。這頭的居民嚇壞了,大聲叱喝他別動。趙旻隨后從窗口爬出,隨著居民的尖叫,抓住突出的小屋檐爬上流籠頂,造成流籠重心不穩(wěn)而搖晃,令人捏把冷汗。
“你不要給我亂來,小心我打斷你的腿?!币晃粙D人從人群中鉆出,沖著山谷喊。
趙旻盤腿坐著,兩手卷成喇叭狀,喊:“我在這當(dāng)風(fēng)紀股長管秩序,他們不亂來的?!?
“現(xiàn)在趕快回去,不然你就完了?!贝蠛暗膵D人顯然是他母親。
趙旻堅定的表情垮了,照著母親命令,從小木梯爬下,打開前門入內(nèi)。一位家長大聲阻止他開門。理由很正確,流籠門從外反鎖,由操作員掌控,防止擁擠的乘客誤觸門鎖彈開而跌出。這時反鎖的木門打開,難保那些慌亂的小學(xué)生不跌落山谷。趙旻被大聲恫嚇后,無奈地爬上流籠頂,趴下去黏在那。
古阿霞猛然想起還在燉飯,往山莊沖去,經(jīng)過帕吉魯時發(fā)現(xiàn)他還杵著,對彌漫廚房的煙霧沒反應(yīng)。她把火滅了,不用掀鍋就知道飯完了,廚房都是焦味。她用勺子挖出白飯,底下燒成炭的鍋巴另外裝成盤,往后幾天她的任務(wù)就是贖罪似的把鍋巴吃光。王佩芬跑進廚房,看見古阿霞來不及藏的鍋巴,大喊討債呀!然后瞬間跳過這個話題,說:
“今天大家可能做白工了?!?
“怎么會?”古阿霞問。
“流籠壞了,原木運不下山換錢,工人今天就算白干了?!?
“今天沒出貨,累積多了再一起出貨,錢還是沒少?!?
“可是工人腦漿不多,認為今天拼死也沒賺到錢,心情不好。你看看,門口的那個家伙就是流籠停了,人都變成鬼了?!?
古阿霞探出頭,瞧見帕吉魯擱在那發(fā)脾氣,一根竹子煮不熟的樣子,她這時候很難抽身安撫他,工人們要上工了,她才把菜飯上桌,便有群人圍過來猛啃飯。忙完了,她走到廊下,倚著柱子啃鍋巴,想和帕吉魯聊幾句,卻看見有個女人蹲在那看著帕吉魯,身旁還放個足以塞下自己的登山背包。古阿霞很快猜到這是常常隱身在大山的素芳姨,今天總算現(xiàn)身了。
“他不說,我也看得出來,”素芳姨轉(zhuǎn)頭對古阿霞說,“鋸子壞了,有人把鋸齒打壞了。”
頓時,古阿霞的歉意在她的脖子那兒打轉(zhuǎn)而泛成薄紅,支吾說:“這鋸子是我弄的,弄壞了?”
“好啦!我們?nèi)ゲ妥莱燥?,邊吃邊聊,我也肚子餓了。”素芳姨把大家邀到餐桌吃早餐,白干飯配上炒高麗菜咸蛋、洋蔥蘿卜絲,兩人邊吃邊聊,只有帕吉魯端著白飯不動。古阿霞這才說出,昨晚經(jīng)過大木箱,不小心踢到了,箱門自己打開了,露出了各式各樣的驚人的鋸子與斧頭。斧頭是利的,鋸子也是,可是鋸齒卻歪了,她原以為是鋸子被她碰到箱門掉出來時摔壞了,拿了鉗子把那排歪掉的鋸齒扳直。
問題解開了。素芳姨點點頭,她告訴古阿霞,山下人用的小鋸子,鋸齒是平整的,但是專業(yè)伐木的五齒截鋸與胴剖鋸卻不同,鋸齒規(guī)律一左一右,呈現(xiàn)波動狀,能產(chǎn)生約3公分的鋸屑。這目的是拉出更大的活動鋸路,扳平的鋸齒無法干活,會夾鋸。
經(jīng)過解釋,古阿霞再次向帕吉魯?shù)狼?。帕吉魯大笑三聲,吃起飯了,氣勢很驚人,一副傻孩子的千年不敗模樣。古阿霞松口氣,那根煮不熟的竹子,現(xiàn)在笑得開花了。
這時候,王佩芬從客廳沖來,說:“談情說愛完了,一起忙吧!”
“哪有談情說愛?”古阿霞的防衛(wèi)機制開啟,忙著撇清。
“那你們不要談情說愛了,來幫忙了。那些流籠里的學(xué)生肚子餓了,馬莊主要我弄些吃的。”
一陣忙亂后,古阿霞與王佩芬包了十幾個飯團,這是短時間內(nèi)唯一擠出來的料理,也最能顧肚皮。古阿霞提了籃子,擱了飯團,提著走了。
在流籠發(fā)著點,有兩位伐木工人蹲在5米長、直徑1米的紅檜原木,拿了古阿霞遞來的飯團,對操作室比了手勢,接著掛在鋼纜的原木慢慢滑向了那個等待救難的載客流籠。這是他們想到的方法,啟動另一套較老舊的系統(tǒng)救難。半小時后,這根原木被拉回來,十一個小孩趴在上頭,表情有的俏皮、有的無奈,群眾報以熱烈鼓掌。
“還有五個在上面,”救援的伐木工表示,“他們又哭又動個不停,要是強抓出來,我怕他們摔下去山谷?!?
隨后,第二次馳援人馬以父母為主,他們坐上原木,從半空中的流籠帶出兩位孩子,再次贏得掌聲。
如今,流籠剩下三位學(xué)生,等父母來救。他們的父母在高山林班地工作,下山得花半天。獨自住在山下的孩子得自己料理一切,包括洗衣煮飯、獨自玩樂與懂得哭完便準時上床,現(xiàn)在多了恐懼與危險。
“不用擔(dān)心,我是船長,我會留下來陪他們?!壁w旻坐在流籠頂,兩腳掛在外頭晃,一手抓住吊掛流籠的鐵鏈,臉上毫無膽怯。
“好,給我留在那別回來?!彼麐寢屧谶@頭氣呼呼地哭說。
又是這個令人苦惱的孩子。古阿霞上前慰藉母親,被素芳姨攔下。她懂素芳姨的意思,有些女人需要的是獨處,往她肩上一搭反而哭得死去活來。但是,那母親眼淚是真的,古阿霞的心意也是。她甚至覺得,那些從高地林班地趕來救援的父母,一路緊繃的情緒到了目的更加哀瘁,因為事情沒改觀。古阿霞想改變些什么。
到了十一點,古阿霞告訴自己,得有人把被淚水搞得濕漉漉的場景擰干,她愿意伸手。所以有人來菊港山莊通知送午餐時,她拉了帕吉魯去現(xiàn)場,把鍋碗瓢盆全部帶去了。到了現(xiàn)場,她趕在救人的熱情消退前跳上原木,對操作室喊:“準備發(fā)送?!比缓笠良敻黄鹕显?。
大家狐疑了,看著又黑又高的古阿霞,活像從地上鏟起來的影子,帶著信心去救援。帕吉魯愣著,難解她的沖動,在抉擇不定時,他很慶幸自己只是決定把手放在古阿霞的手上便被拉上去,參與這場有意義的活動。也多虧帕吉魯站上原木了,他的詭秘與專業(yè)的伐木技術(shù),此時讓外人多了希望。吊掛作業(yè)啟動了,原木將離開了笠木架,往下降,黃狗及時跳上去,兜兩圈便坐下?lián)u尾巴。
山谷攤在底下,傲然的視野展開。帕吉魯抓住鋼索,站起來睥睨。古阿霞趴下去,接下來的十分鐘她忙著發(fā)抖,無暇觀看底下那幅在微縮樹群與巖隙間流動的抽象陰影。慢慢地,原木靠向流籠了,流籠頂?shù)内w旻對遠處的機房揮手示停,對近處的帕吉魯說:“歡迎到達惡魔島,有門票嗎?”
帕吉魯?shù)幕貞?yīng),是把確保繩丟給他,要他系妥。然后,他才跳上流籠,惡魔島晃起來,學(xué)生們大叫。他用拔釘器狠狠地拆掉釘封木板——前組人員離開前用木條封死前門,生怕里頭受驚的兩只小臺風(fēng)掉出來。
“你是送飯的嗎?飯在哪?”趙旻對古阿霞說。
古阿霞回過神后,說:“我是來送飯,也是帶你們離開的?!?
“我很討厭重復(fù)同樣的話,但是,我會再說一次。我是這里的島主,很歡迎送飯的,不歡迎救人。”
古阿霞背著鍋碗瓢盆的袋子,祈禱完畢,尖叫一聲,被帕吉魯?shù)氖掷狭肆骰\。她不敢多想,要是摔下山谷,可能黏死在巖石上成為撕不下來的人皮“撒隆巴斯”模樣,于是拼死地從窗口爬進去,對著兩個哭得睫毛濕成一束束的小學(xué)生問:“這有沒有糖果?”自問之后,又自答說:“什么?沒有糖果,沒有糖果我怎撐得下去?”
糖果是小孩的救星,也是話題。兩個孩子看著眼前的古阿霞。
古阿霞打蛇上棍,說:“好吧!我自己找。可是不記得藏哪去。我記得是藏在‘神秘抽屜’呀!”古阿霞她東摸摸、西摸摸地找“抽屜”,找得起勁。
流籠有不少煙蒂、牙簽、口香糖渣等垃圾,也曾有臨盆婦女上了劇晃的流籠后,奪門逃走,留下胎盤、死胎與恐怖的嬰靈傳說。摩里沙卡的孩子相信,流籠是異次元空間的聯(lián)結(jié)器,賦予各種傳說,比如它是火星人派駐地球的電話亭,或具有百慕大三角洲磁場,永遠摸不透它的能耐。
“??!抽屜就在這?!惫虐⑾歼x定某片木板墻,從口袋拿出木炭,在上頭畫個方盒,作勢從里頭拿物品。
那兩個小孩不哭了,爬來瞧。古阿霞虛握的手里藏著糖果,攤開手時,小學(xué)生看了驚喜,吃了幾乎思路清晰得能背完九九表。小學(xué)生對圖畫抽屜很好奇,擠在旁邊,莫不想拉開來看看。古阿霞擠回去,中指放在嘟起的嘴唇,發(fā)出噓聲:“這是秘密,我得上鎖,然后藏起來。”她在抽屜邊畫上個馬蹄鎖,慢慢地用手掌擦掉了炭筆畫的抽屜。木墻恢復(fù)原狀,卻在小學(xué)生心中留下某種意義與伏筆。
“齁喔!你出老千,我看到了?!壁w旻身體倒懸在流籠上,頭從窗口探,嬉笑地說,“你作弊騙小孩,不行喔!”
“外星人講話了?!?
“我不是外星人,我是島主。”
“這個島這么小,沒吃的喝的,廁所也沒有,頂多只有兩只愛哭鬼,在這稱霸多沒意思。”
“那不一樣,這里沒有學(xué)校,不用上學(xué)。”
“上學(xué)不好嗎?可以讀書寫字?!?
“老師很會打人,他們專門打?qū)W生?!?
“是你不好才被打?!?
“要你管?!?
“那你管好自己吧!島主。現(xiàn)在起,我不跟你多話,要煮飯了?!?
古阿霞與趙旻纏上幾句的時候,已將煤球放進泥火塘,把辣椒切碎、蒜頭拍扁。這時火養(yǎng)得泛濫了,安上鍋子,豬油一瓢,撒入鹽巴、辣椒、蒜頭,所有素材唰啦一聲滑入鍋子里,煙霧涌動,豬肉片立即溢香,加入蔥花增色,一鍋菜肴鏟進白瓷盤子,在場的人看得口水都慌了。世上最難熬的是等待上帝降臨與等菜上桌,可是古阿霞知道后者最好滿足。她繼續(xù)炒肉末茄子、蒜爆高麗菜,所有的人陷入了視覺的高潮與饑餓的谷底,而她的鏟子在鍋里忙,也在鍋外忙著拍開那些偷撿菜的手。
飯熟了,菜齊了,趙旻放棄島主身份爬進來大吃,大家鼓著腮幫子干活,流籠里只剩吃飯的回音。吃完了,舀起用鍋子余溫煲著的鯽魚湯,每個人才尋了片墻靠著,捧著碗啜,手熱了,胃暖了,腦海暈醉好滋味,忘記他們現(xiàn)在懸在500公尺高的山谷中。
“朕封你為御廚,每天過來煮飯。還有你,”趙旻轉(zhuǎn)向帕吉魯,“我封你為太監(jiān)總管,每天來幫我掃地。至于你們兩位蘿卜頭,朕封你們?yōu)樾∽用瘢ぷ魇秦撠?zé)攻擊敵人?!?
“我沒有武器?!毙∽用窦渍f。
“你們的武器就是哭。這是最厲害的武器,人一生下來就有了。外頭那些壞人來抓你們,馬上用力哭,還要掙扎,懂嗎?”
“是?!?
“‘壞人’不是壞人,是你們的爸媽?!惫虐⑾挤瘩g。
“胡說,他們?nèi)绻呛萌?,就不會送我們?nèi)W(xué)校。學(xué)校是地獄。”
“喔!你露出馬腳了。你不喜歡上學(xué),碰巧流籠壞了,就在這小山頭當(dāng)土匪頭,從此不必讀書。你其實是搞破壞的,挾持兩個小孩子?!?
“才不是呢!我是島主,你們別想破壞這里?!壁w旻說罷,擠開窗口把關(guān)的帕吉魯,沿著樓梯爬到頂,“你們?nèi)慷甲甙桑∥沂沁@里的島主,我是這個星球的老大,不想離開?!?
“你們想待在這星球?”古阿霞問兩位小學(xué)生。
“可是外面很危險,怕掉下去。”兩人的答案很明確。
“我有個秘密通道,走樓梯,很安全,不怕掉下去?!惫虐⑾颊f完,小學(xué)生流露訝異的眼神,帕吉魯也是。她有自信地說,吃飽了,有力氣趕路,這條路是時間異次元通道,有些長,避開從大門出去的危險。
之后,她用指節(jié)往木板輕叩,這里敲、那里彈,耳朵貼上去聽動靜,還挺像一回事。最后,她撿了塊沒火的木炭,在骯臟的木板上畫出個扭曲的怪門,并添上門把,說:“就是這里,沒錯?!?
“那根本沒有門,這是騙小孩的把戲?!壁w旻從窗外說。
“這真的是門,打開它需要想象力,沒有本事的人進不去的?!?
“要是他們哭,我不會讓你帶走他們的?!?
“好的,要是他們哭了,我就不帶他們走,但是你別給我搗蛋。還有,你有本事就在這稱王,沒本事就跟我走?!?
“我才不走?!?
“你不喜歡上學(xué),我們就辦個學(xué)校,山上不是有個荒廢學(xué)校?我們學(xué)生留在山上讀,找個老師來教,問題不就解決了?”
古阿霞語氣慎重,源自懇切的想法,如果棄校再度興建,小學(xué)生不用頂著風(fēng)霜與危險下山。然后她將大衣脫下當(dāng)風(fēng)衣,兩只袖子在胸前打個結(jié),說:“兩位小朋友,一起走吧!躲到我的披風(fēng)下,它能保護你們。”帕吉魯也把大衣改穿成披風(fēng),臉上發(fā)出要穿越異時空的得意表情。這頗中要害,兩位學(xué)生分別躲進了披風(fēng)底下。
“記得,絕對不要張開眼,我要開門了。”她佯裝開門,喉嚨發(fā)出生銹門軸轉(zhuǎn)動的粗軋響。那只是想象之門,可是力量無限大。古阿霞得提點小學(xué)生才能進入她引導(dǎo)的想象,她又說:“打開門了,好長樓梯,有點黑,還好兩邊有墻。你們怕走階梯嗎?”
“哪有階梯?”蒙著頭的一個小學(xué)生問。
“有,我看到了,階梯是木頭做的,還有扶手,好長呀!我從來沒有看過這么長的階梯?!绷硪粋€學(xué)生說。
“我也看到了,真的有耶!好陡,走下去吧!”
“走吧!走吧!”
兩位小學(xué)生蒙著頭在你一言、我一語,慢慢拼湊想象世界。古阿霞這套情境暗示的法門打開了,兩人背著學(xué)生在流籠打轉(zhuǎn),一矮一矮地假裝往階梯爬。走完階梯,他們涉過草原、森林和落雨的山谷,與各種動物擦肩,遇見一只蒼老溫馴的大象,喂它幾顆橘子。在走過惱人的藤蔓叢林后,湛藍的湖泊在眼前開展,一條素樸的小紅船靠在水灣,船緣的吃水線粘附了落葉,太美了。
“好了,我們要坐船過去,會很晃,湖面上的風(fēng)也很大,可以吧?”古阿霞說。
“難不倒我們了,走吧!”小學(xué)生說。
然后,帕吉魯打開了流籠的門,原木就像艘雕刻華麗的小船泊著,在山風(fēng)中輕微搖晃。帕吉魯跳上去,船晃了,古阿霞以老樣子爬上去,癱趴著不挪動,回頭對趙旻說:“船要開了,你走不走?”
“你說辦學(xué)校是真的?是真的我就走?!?
“沒錯?!?
趙旻忙著骨碌,從流籠溜來,跳上原木,站立在前端跟黃狗睥睨,一路嚷著航行所見的風(fēng)景。古阿霞抱著原木,知道自己做到了。她從來沒想過能這樣,那是什么力量,她不曉得,她愿意順著那股力量做下去。
母豬賭局
一月快結(jié)束時,蘋果樹與楓葉落盡,光裸的枝丫在微風(fēng)中輕顫。草地到處是結(jié)滿漩渦狀水珠的蜘蛛網(wǎng),直到陽光到來,把世界曬干成玻璃般明凈。古阿霞的工作告一段落,坐流籠到了山下。她順鐵軌走,一路溫習(xí)如何向森榮國小校長詢問有關(guān)復(fù)校事宜。這件事非常難,可是她答應(yīng)過小學(xué)生們了。她沒頭緒,低頭看著左右交替的雨鞋出現(xiàn)在視線,直到汽笛聲驚醒了她。蒸汽機關(guān)車冒濃煙,拉著上百噸的原木,前往3公里外的萬榮車站后轉(zhuǎn)往花蓮港。古阿霞被煤煙嗆得蹲在地上猛咳。
煤煙散去后,古阿霞淚水汪汪,看見一座公用電話在候車室的墻上。她突然想打電話給蘭姨報平安,這是最想做的。她摸遍口袋,沒帶硬幣;摸了公用電話退幣口,希望上一位使用者留下錢幣,都沒有,她頗失望。
這時候,一位老伯靠近,古阿霞心虛地對話筒講話,好遮掩自己剛剛從退幣口摳錢的窘態(tài)。古阿霞對沒撥通的電話筒越講越起勁,演技一流,不時用另一只手表演。
“你打給誰呀?”老伯好奇地問。
古阿霞用一只手捂住電話筒,轉(zhuǎn)頭回答:“我朋友呀!”
“你朋友住在你心底吧!因為這電話壞掉好久,有兩個月了。”老伯面帶點微笑說,“跟我來吧!那有電話?!?
她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羞愧低頭。他們走一段路,沿布滿綠蔭的階梯來到森榮國小,穿堂有具公共電話。老伯非常貼心地給了兩個五角硬幣才離開。這正是古阿霞需要的。
她投下五角,撥電話給蘭姨。那是她要的,蘭姨是她目前精神上最好的告解牧師。接電話的是馬芳姨,她有點胖,情緒時常像她的身材一樣膨脹,興奮地問古阿霞你跟男人去到哪。古阿霞連忙說這是公用電話,快找蘭姨來,接著她聽到馬芳姨把電話筒重重地放在柜臺,撥開布簾,沖進廚房,途經(jīng)她住過的梯間,在廚房發(fā)出尋人的叫聲與嘈雜回應(yīng)。
古阿霞閉眼,從聽筒的聲音重建現(xiàn)場。那是她活過的廚房,不離油煙、鍋鏟與女人話題。她曾坐在廚房后頭的小板凳洗菜,從臉盆溢到小巷的水會反射中午陽光,她常閉眼向著強光,聽著車囂與水蕩。如果沒走,她會在那,不在這。如今她在這里,那頭永遠剩下車囂與水蕩了。
“你在哪?”蘭姨急切地問。
“摩里沙卡,這里很漂亮。”
“那是在山上呀!除了美,剩下就是吃苦的?!?
“很好,真的很好。”古阿霞一講,眼眶泛紅。她原本該向蘭姨訴苦,隨即想到此路是甘愿承受而選的,心念一轉(zhuǎn),報喜不報憂,吞往肚里的感受全化成淚水。
“喔!”蘭姨停頓一下,又說,“那里冷嗎?”
“有點?!?
“飯菜還習(xí)慣嗎?”
“很好,但是沒有蘭姨做得好吃?!?
“喔!這是實話?!?
“山上冷吧!棉被厚不厚?”
“有點冷,但還可以。蘭姨……”
“怎么了?”
“快沒錢了,鈴聲響了?!?
斷線了,她手中還有個硬幣可通話,卻不再撥了。她走了幾步,回頭等待不可能響起的公用電話能響起。它掛在畫滿涂鴉的墻上,伴著一張供矮個兒學(xué)生踏的小凳,樹蔭隨微風(fēng)淹過來又淹過去,沒有言語。她愣看了電話才走,也知道那頭的蘭姨也是。
森榮國小不大,她沒有花太多時間就找到校長。
一位小學(xué)生帶領(lǐng)古阿霞到了校長室。校長竟是帶她來學(xué)校找公共電話、給兩個硬幣的老伯。現(xiàn)在,古阿霞觀察跟她平坐在藤椅上的校長。他穿深褐夾克,頗干凈的褲子有點洗過頭的蒼灰色,唯一顯示身份的是鞋尖磨破的皮鞋,有學(xué)養(yǎng)的人穿皮鞋是尊重此職業(yè)。喝杯熱茶,配上窗外照來暖陽,古阿霞切入話題,把復(fù)校的想法說盡。
“這很難,你是在夾走我碗里的菜?!?
“我真的不知道會這樣?!?
“這里的學(xué)生越來越少了,你帶走他們,我的位子就不保了?!毙iL很認真地看著她,又說,“但是,你要這樣做我不反對,因為那不可能做到,在我的經(jīng)驗里,目前還沒有已廢的分校起死回生?!?
“難在哪里?”
“分校要有一定學(xué)生數(shù),你把大觀村的學(xué)生加起來,也不夠三十人,這是分校的門檻,這是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沒有錢,復(fù)校得由教育部同意,撥補經(jīng)費,這些錢都是政府給的??傊@是一項巨大工程,你還是個小孩,做不來的。你知道這些難處嗎?”
“我知道有些難,沒想到這么難。”
這時候,下課鐘聲響了,走廊外的學(xué)生人來人往。古阿霞的腦中縈繞的是那種“飯都吃了,可是沒帶皮包”的尷尬,她只顧著沖動要給村子上學(xué)的學(xué)生安全環(huán)境,沒顧到這挑戰(zhàn)難如登天。她腦后忽然傳來敲玻璃窗的聲響,回頭看見是黑壓壓的學(xué)生,敲窗的趙旻對她做鬼臉。古阿霞低下頭,手淡淡地絞著褲子,等著上課鐘聲把人群打發(fā)了。
鐘聲把學(xué)生帶走,古阿霞也該走了。她心頭有個石頭壓得她想把自己錨在這里搞清楚問題,可是山上還有活,要是拖延就給人麻煩。她走過花圃的水泥矮圍籬,太陽很高,影子很短,冬陽暖烘烘地罩在身上,心里卻盤算什么似的,不知不覺來到流籠乘坐站。流籠要啟程時,有個人在外頭急著喊她,古阿霞從窗口探出頭,回應(yīng):“你怎么逃課?”
“老烏鴉叫我來的?!笔勤w旻,他跑來的,胸口喘著。
“誰呀?”
“校長啦!”
古阿霞心中突然浮起個黑影子。一只烏鴉樣子的老人,灰樸衣飾,頭發(fā)微禿,拿掃帚,在校園角落慢慢移動,然后在桂花叢后頭露出眼睛。原來他叫“老烏鴉”,多貼切。
“怎么啦?”
“他說,你的問題很大,形勢比人強,但是……”
“那個什么人強的,什么意思,我不懂。”古阿霞大喊,但隨著流籠距離越來越遠,她很快被拉到空中。
“你很煩呢!亂插話,反正我也不懂,你先回去就對啦!”
古阿霞聽完這一句,一切都糊了,包括趙旻的聲音與身影。風(fēng)聲與滑輪刺耳的聲響取代一切,她心中盤旋著好多問號。
到了晚上,古阿霞的難題來了。她心中稍早盤旋的問號不是消失,是成了鐵鉤子把她難堪地吊起來。那些伐木工人吃完晚餐,聚在客廳火塘邊聊天時,話題圍繞古阿霞。他們都知道,這個上山還沒多久的女孩,要搞個學(xué)校。那個廢棄的學(xué)校是豬樂園,是伐木村漸漸頹敗的象征,誰要能把它扶起來就像把石塊丟到水里能浮起來。
“敬偉大的學(xué)校,我贊成成立學(xué)校。”一個伐木工高聲大吼,然后啃開紅標米酒蓋,“我是校長,鄭重宣布,喝酒學(xué)?,F(xiàn)在能成立,我們慶祝吧!”
“我是教務(wù)組長,趁我的媽祖婆殺來之前,我們開學(xué)吧!中途不下課。”說罷,他喝了。
一時間,客廳出現(xiàn)許多職位,檢驗班長測量酒精濃度,督學(xué)督導(dǎo)有沒有認真喝酒,值日生負責(zé)喝完瓶底酒,不臭彈[17]受不了。喝酒的男人不要去惹,脾氣來的女人惹不了,古阿霞屬于后者。她在廚房收拾,同個鍋子洗了半小時還沒刷掉自己的怒氣,她告訴自己不要沖出去計較。
王佩芬也抓住機會,數(shù)落那些男人。她說,男人都是蟲,在家是毛毛蟲,出外是懶蟲,血里面游的是酒蟲,眼里噴著精蟲。她又嘲弄,小心那些男人,他們走過你身邊的時候,會不經(jīng)意碰幾下揩油,你要是不還擊,他們下次會故意摸你的屁股與胸部。王佩芬說到這,語氣有些憤怒,更帶著炫耀地說,想摸她的男人可多了,想看雨季來臨前那搬家的螞蟻在排隊嗎?
“你想會是誰?”古阿霞把菜瓜布緊握。
“這問題你別問了,誰摸了我屁股,我哪會講?”
“你在說什么?”古阿霞睜大眼,“我想知道,是誰把我今天下山到學(xué)校問的事給抖出來,現(xiàn)在成了客廳那些酒鬼吐槽的下酒菜?!?
“我又不是神,怎么知道?”
古阿霞和王佩芬拌嘴了。古阿霞覺得王佩芬像是花癡,答非所問。王佩芬大聲反駁,她是朵花,卻沾不上露癡,然后她嚴厲地指責(zé)說:山上廢棄的學(xué)?,F(xiàn)在給大家拿來養(yǎng)豬賺錢,要變回學(xué)校,先把那些豬趕走,就是把大家的財路通通趕走。想想看,你跟大家作對,誰會跟你過得去。
古阿霞覺得她說的都是道理。道理通常拿來壓人而不是說服人。古阿霞離開廚房透氣,那里的氣壓高得點火就快爆炸似的。她沿鐵軌前進,去找趙旻,將他列為泄漏了她今天跟校長密談的頭號嫌疑犯。她沿著依山而建的石板階梯去趙旻家,從屋外兜望。屋內(nèi)一盞燭燈,兩個人,三只鞋子,好多影子亂晃。趙旻的母親在燈下縫衣干活,斷腿的祖母在燈下看人干活。
古阿霞看不到趙旻,沿階梯一家家尋去,總算在廢棄柴房找到他。一群小孩就著幾盞鑿洞的鐵罐燈籠,玩紙牌尪[18]仔標,趙旻把袖子捋起,喉嚨吆喝。古阿霞沖進去大喊:“警察來抓人了,快跑。”這招永遠有效,從小被嚇大的孩子一哄而散,又叫又滾的,滾下樓梯的差點把腦袋滾掉了,卻沒有人腦袋正經(jīng)地在想自己根本沒干壞事。
古阿霞抓著了趙旻,一頓臭罵:“你長舌婦,到處說我要蓋學(xué)校,好了,這下酒鬼們都知道了,每個人在笑我?!?
“最初不是我要講出去的,是老烏鴉的想法。”
“你確定?!?
趙旻點頭,他在古阿霞離開學(xué)校后,被老烏鴉叫到校長室問話,講出了在流籠上古阿霞救兩位小學(xué)生的點滴細節(jié),卻省去自己罵學(xué)校的部分。老烏鴉說了句“形勢比人強,事在人為”,要趙旻跑去找回古阿霞。趙旻晚了一步,路上還把手肘跌破了皮。他回到校長室之后,老烏鴉問趙旻,相信古阿霞能復(fù)校嗎?老烏鴉說他不相信這個天方夜譚,要是趙旻相信,去幫古阿霞個忙就行了。
“于是,你把復(fù)校的事跟大家講了?!惫虐⑾颊f。
“嗯!我跑到話務(wù)中心拜托那邊的‘歐匹將’傳話,叫她打了幾通電話出去,讓大家都知道了?!?
“你相信我做得到?”古阿霞認真看這家伙。
“沒錯,那天我是第一個跳上你的船離開的,”趙旻認真說,“摩里沙卡有個傳說叫‘暗暝摸的力頭’[19],有個沒錢的工人要給自己的兒子買腳踏車,他站在石頭上自言自語了三天,終于得到腳踏車,雖然是舊車?!?
人總有理想或夢想,后來為了很多原因而作罷??墒?,不代表夢想滅了,這些都是轉(zhuǎn)換成“黑暗力量”。摩里沙卡傳說中的“黑暗力量”是喚醒心懷有夢的人來幫助你。這傳說是,一個工人講了三天夢想,不是被人笑,就是感動了也曾經(jīng)想買腳踏車給子女的路人而獲得援助。趙旻非常認同老烏鴉講的,“形勢比人強,人會被逼得找方法”。于是,他逾越了古阿霞的決定,去幫她召喚“黑暗力量”,打電話向別人說了。
接下來的時光很沉默。樹條隨風(fēng)拍打木屋,柴垛傳出蟲鳴,倒熄的燭火發(fā)出焦味,而燃燒的燭光搖晃他們的影子。嚇跑的孩子走回來,在外頭探頭探腦發(fā)生什么事。趙旻低頭,看著他從月餅盒裁下、繪有虎頭蜂的王牌紙牌,現(xiàn)在被古阿霞黑色的雨鞋踩壞了。忽然,他看一滴水落在雨鞋旁,很快被地面吸干,沒個漬痕。他不會誤會那是別的之類,雨水是嘩然的,而淚水是世上最沉默的單音雨奏。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惫虐⑾己軣o措,至少趙旻不是捅她一刀,但是她不知如何面對窘局。
“我阿嬤不會笑你的?!壁w旻仍低頭看著紙牌王,不想尷尬地撞見一雙哭泣的眼睛,說:“我今天放學(xué)回家時,跟她提了你的事。她說,你是好人,有個東西要給你?!?
“什么東西?”
“給你暗暝摸的力頭,去了就知道,”趙旻收拾地上的燈籠,走出柴房,沿著階梯回家,“可是,你別想在她身上拿到什么好東西,她很吝嗇,從來沒有給我壓歲錢?!?
來到趙旻家,打盹的老祖母醒來,眼神從滿臉擠壓的皺紋堆慢慢爬出,帶著倦意。她將檳榔用小石臼壓碎,丟入沒幾顆牙的嘴巴咀嚼。接下來的半小時,古阿霞得到了一份禮物,一個奇特的故事。老祖母講了“兩個大雪山伐木工趙天民和吳天雄如何幫助人”的傳說,她缺牙漏氣,嚼檳榔又不斷打哈欠,故事講得零散又模糊,得靠趙旻或被好奇吸引來的小孩提醒才講得下去。顯然這故事有不少人聽過,最后只剩老祖母對古阿霞講了,旁人都散了。
老祖母最后問:“你會寫字嗎?”
“會的,沒問題。”
“我聽說有人把故事登到報社,能賺到錢,這些錢可以拿來起[20]學(xué)校。你幫我寫寫看,好嗎?”
古阿霞愿意幫老祖母寫下這則故事。當(dāng)她離開時,一邊開始部署這篇故事的開頭了,一邊看著星空。天空懸滿鐵錚錚的星芒,一條碎鹽般的銀河灑去,在更廣大不見星圖的夜空,仍潛藏更龐大的星云。古阿霞完全不曉得,她即將召喚黑暗力量來了。
喜歡閱讀,未必會寫作。古阿霞發(fā)現(xiàn),沒有一件事比寫作還難,慣于捉菜刀的手很難適應(yīng)捉筆,而且要找到書桌寫字更難。她推開棉被,用木紋粗糙的床板寫作,結(jié)果筆尖老是劃破薄薄的日歷。她想到客廳的柜臺不錯,但是現(xiàn)在有一堆酒鬼在那,最好別靠近。
她摸到廚房找墊板寫字,看見烏心石砧板,靈機一動,將它翻到較平整的背面使用,覺得書寫平穩(wěn),下筆無礙,寫久了會上癮。最后,她發(fā)現(xiàn)用菜刀側(cè)當(dāng)墊板能寫得更暢意。
到了晚上九點,山莊停止供電,發(fā)電機不再隆隆響。火塘開始供火,伐木工要回家去,擠在門口為了找對鞋子,抱怨酒喝太少而眼花了。古阿霞起身到櫥柜抽屜拿蠟燭點上,著魔似寫著。這時候,王佩芬來到廚房找水喝,看到古阿霞兩手趴著。她知道古阿霞成為今晚酒鬼們的話題,心情頗不好,輕輕走過去拍她的肩安慰。
古阿霞給人摸一下,把日歷紙收起來。關(guān)于寫作,太私密,她不想把私房性的毒癮給大家看光了。王佩芬嚇一跳,看古阿霞趴在菜刀上,面無表情,燭光襯托下變成復(fù)仇的女鬼。她理所當(dāng)然地尖叫,繼續(xù)逃到客廳分享她的尖叫。門口的酒鬼們被嚇醒一半,接著憤怒,他們不愿意還沒回家就跟母夜叉打交道。
“鬧鬼了?!蓖跖宸掖鴼庹f。
“是啦,我們都是酒鬼?!本乒韨償D門口喊回去。
“不是在廚房,在客廳?唉呦,我在說什么。我說古阿霞變成鬼了,拿菜刀要殺我。”王佩芬指著廚房。
“你叫這么可怕,有鬼的話,早就嚇跑了,連蟑螂螞蟻都逃?!?
古阿霞這時從廚房走出來,臉上浮出無奈的微笑,揮揮手中鉛筆,說:“我拿筆有這么可怕嗎?”
“你分明拿菜刀,我看見你趴在砧板上,哭呀哭的,磨著刀子。你一定是嫌大家拿你開玩笑,受不了,磨菜刀要把我們的舌頭剁下,對不對?”
酒鬼們還得保持清醒回家面對媽祖婆,紛紛離去了,把兩個女人的爭執(zhí)留在客廳。觀眾走了,王佩芬懶得再說,她不過是讓男人們看看她委屈的模樣,戲散了她便坐在火塘邊剝龍眼干吃,把殼扔進火塘,頻頻喊好無聊喔。古阿霞還試著為自己爭辯,拿著鉛筆當(dāng)武器,在火光照耀下,顯得古怪。
“坐過來吧!我有話要跟你說?!鼻f主馬海說。
“算你賺到了。不過我要先聲明,我是沒有賭你贏,但是很支持你,不要說我沒感情,好啦!我不跟你多說了?!蓖跖宸艺f,但是接下來的十幾分鐘,都是她在說。她說:那群酒鬼中不知是誰先起哄,說要賭個局,看你在十年內(nèi)能不能成立學(xué)校。沒有人下你的局,除了沒有人相信你會成功,十年的局也太長了。王佩芬又說:大家開始想別的局,想呀想,最后以三天為限,要是你以建立學(xué)校為理由募款到三百元,你就贏了。
“沒有盡全力跑的賽馬,是沒看頭的。”說話的是一位坐在窗戶邊的人。他手放在窗臺,把玩著茶杯,穿著寬松卻打綁腿的日本褲。他喝了口茶,又說:“我猜,你心里一定想,這賭局關(guān)我什么事,輸贏都是別人?!?
她知道眼前的家伙正是傳說中山莊的后臺,蔡明臺,有財有勢。根據(jù)她從各方聽來的消息,蔡明臺本名叫大江光田,日本人。他父親曾任摩里沙卡的林場主任,屬于是土皇帝的地位,呼風(fēng)喚雨,戰(zhàn)后卻沒有被遣送回日本,而是因技術(shù)而留用,蔡明臺自然也留下來。古阿霞常聽聞大家蔡桑來、蔡桑去的稱呼,卻不曾見過,神龍見頭不見尾,這下總算碰頭。
“蔡桑,沒錯,這是你們的賭局,不干我的事?!惫虐⑾颊f。
“所以我說,你是沒盡力跑的賽馬,沒看頭。”
“我為什么要照大家的意思盡力跑?”
“你可以不用盡力跑。不過,要是終點,也就是你沖斷那根線之后,發(fā)現(xiàn)有個獎品放在那,你可能會盡力。”
“什么獎品?”古阿霞問。
“母豬?!蓖跖宸也遄?,做出古怪表情,惹得大家猛笑。
古阿霞認定這是在消遣她,有點氣,轉(zhuǎn)頭上樓。對她而言,趕快寫好那個故事才是最重要的。她擔(dān)心剛到手的靈感會跑掉。
蔡桑叫住了她,說:“確實是一頭豬,它是山莊的財產(chǎn),是摩里沙卡最會生的母豬。你要是在三天內(nèi)湊到三百塊錢的復(fù)?;?,這頭價值六百元的母豬就歸你。”
“真的嗎?”古阿霞發(fā)出疑問,看到在人群中的馬海點頭了。她要是贏了這局,能得到價值六百元的母豬。這對她勾勒的復(fù)校藍圖總算有了一筆。她說:“好,我考慮。”這含蓄的回答宣示了她的賽局開跑了。她跑上樓,猶豫一下后下樓到廚房把菜刀拿上樓,把稿子寫好能賺進一筆稿費。
“??!”王佩芬又尖叫了,沖到客廳大喊,“那家伙想錢想瘋了,拿刀出來搶劫了?!?
然后,山莊的人都笑了。
從來沒有一件事情如此單純的享受——安靜寫字。
除了例行工作與休息,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寫稿,連夢中也會因為迸出某個字句而從床上跳起,就著火柴棒燃盡的十秒間,趕緊記下。寫下第一句,第二句話忙著從筆尖流出來。為了避免影響同房的素芳姨睡眠,她下樓寫字。夜里,樓梯木板擠壓的“嘎、嘎”聲響特別大,她急急忙忙地,像踩著破風(fēng)琴下樓,到廚房拿菜刀,回到客廳的窗臺下點蠟燭寫字。古阿霞這么匆忙,靈感也匆忙跑了,通常寫了五句左右便文思干涸了。
她抬頭時,被玻璃反射的圖像嚇著??蛷d除了她,另有他人。她回頭看見帕吉魯就躺在不遠處的火塘邊,朝她這邊看來。她數(shù)落他跟鬼一樣,下樓也不會發(fā)個聲音,嚇死人。
“嗯!嗯!我本來在這。”他昨晚深夜才回來。
帕吉魯把最風(fēng)光的青春都放在山林里,長年綁在山上。他能遠距離分辨出活著的是屬于巒大杉、臺灣杉、臺灣冷杉、云杉,近距離能分辨已去除枝葉的是紅豆杉或臺灣粗榧;至于大剖的樹塊,從邊材淡紅黃色、心材鮮黃色或帶紫褐色的暈條的臺灣杉,或邊材與心材區(qū)別不明顯、輕軟富彈性的臺灣亞杉,他立即能辨識。他甚至能閉上眼睛聞出樹木味道,瞬間從年輪摸出樹齡。但是,他對女人與復(fù)雜的香水不太行,看到竹竿上曬的阿嬤內(nèi)褲都會低頭,連黃狗的性荷爾蒙指數(shù)都比他健康太多了??墒?,自從古阿霞跟定他之后,覺得森林好像少了什么,他這從小被他阿公訓(xùn)練出的怪胎,也會覺得女人挺有趣的。
他昨天入睡前想到古阿霞,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他收拾木箱下山,回到山莊已是半夜,大家都入睡了。他睡在火塘,朝那丟了兩根木柴。直到柴火燒到薄了,客廳影子淡了,古阿霞走下樓梯來寫稿。他側(cè)身躺著看女孩在燭光前,一種興奮使她疾筆沸騰,另一種挫敗又使她氣得咬鉛筆。他看著她健康的黑皮膚,難怪工人們要用閩南語“透”形容她是多種原住民混血,有著排灣、太魯閣與阿美族的血緣調(diào)色盤。她說不上美,卻如此靈竅,好可愛。
“以后看到人要出聲,打個招呼也好呀!”古阿霞望了墻上老掛鐘,顯示凌晨三點,“你應(yīng)該上去睡,這里很冷?!?
“嗯!”帕吉魯指著火塘。
火塘是位在客廳中央的槽狀供火處,長3公尺,寬1.5公尺。古阿霞往那看去,中央的炭火堆還亮著光,長了層灰。黃狗睡在外緣的木灰堆,皮毛在微弱炭火中泛著油光。它進了家就這樣,地氈一只,古阿霞乒乒乓乓下樓都不想理。火塘邊鋪了厚毯子,帕吉魯躺著睡,身子藏在與地板齊高的槽緣,難怪古阿霞看不到。
“你是昨晚回來的吧!然后睡那?!惫虐⑾伎此c頭,又說,“拜托,你起身也發(fā)個聲音,別像個鬼嚇人?!?
帕吉魯安靜看著她?;鹛晾锏幕鹛窟@時亮了些,小火苗綻開了,比上一刻更亮些,更溫暖些。帕吉魯仍是安靜看著她,在客廳最細微的變化里。這讓古阿霞很別扭,她不喜歡這樣被人看,于是忙著開口說話。她教帕吉魯幾個簡單的回答,比如,人家問問題,覺得對了就發(fā)出“嗯”的聲響,不對則回應(yīng)“喔”,不要學(xué)水鹿看到手電筒在愣頭愣腦,要逃要死也不是。
“喔!”
“你懂了我剛剛說的沒?”
“嗯!”
“聽過趙天民和吳天雄的故事沒?我聽人說,只要是伐木工,都聽過這兩個人的事。”她抓個新話題。
“嗯!”
“這時要說呀!別像便秘,嗯嗯個不停?!?
帕吉魯?shù)念^一下左偏,一下右偏。等待答案的古阿霞沒有不耐煩,出乎她意料,帕吉魯隨后用非常緩慢的口氣講起吳天雄的故事,連地點與時間都巨細靡遺。古阿霞把每句話聽到心里,隔著火塘的火,她側(cè)臥身子,撐著腮幫子,看著他說話時的舌頭在嘴里游動,她從心底認為,這家伙挺會講的,就怕柴火與時間不夠用。
客廳這時多了個人。素芳姨從樓梯走下來,她被古阿霞尿急般沖下樓的聲音吵醒,便踩響了樓梯下去查看,看到帕吉魯很努力地跟古阿霞說話,火光在他們身上翻動。她很少看過帕吉魯?shù)淖彀驮诔燥堉饽軓堥_,也為這兒子很少跟自己說話而遺憾,甚至曾絕望到每晚流淚,以懲罰自己。她不敢當(dāng)電燈泡加入他們的火塘談話,偷偷上樓,可是樓板響出聲音。
古阿霞抓到聲響,把人請到火塘邊取暖。她借機追問素芳姨,關(guān)于趙天民和吳天雄的故事。素芳姨說不明白,她是聽古阿霞說了才對這故事更清楚,還反問她怎么知道這么多細節(jié)。這完全是歸功于帕吉魯?shù)脑敿氄f明。
“你像文老師,有一把萬能鑰匙,能打開阿政的心房?!彼胤家陶f。
“喔!喔!”帕吉魯急著打岔,別讓往事抖出來,可是說不出來。古阿霞站起來靠過去抓住他的手,讓他平靜下來。
“她是在阿政小學(xué)四年級時,來到摩里沙卡教書的老師。”素芳姨指出,在文老師來之前與離開之后,帕吉魯只會在教室外的銀杏樹下徘徊,對計算落葉數(shù)量有偏執(zhí)行為,習(xí)慣蹲在地上發(fā)呆,用針翻開螞蟻腹部檢查。文老師有能耐把阿政帶進課堂,教他寫字。一年后,文老師轉(zhuǎn)校到玉里小學(xué)。帕吉魯又躲回到銀杏樹下混日子了,他沒拿過小學(xué)畢業(yè)證書。
“文老師怎么辦到的?”
“她有能量與能耐,而你跟文老師的特質(zhì)很像。不然,阿政不會帶你來摩里沙卡,他是木頭人,離樹木比較近,離人類比較遠。”素芳姨停頓一下,又說,“但是,你的大挑戰(zhàn)是復(fù)校,除非有奇跡才行。我這樣說是希望你不要把這件事看得太重,我怕你被傷害太深,失敗后離開這里。我不希望阿政失去你這樣的朋友?!?
“一切都是神的安排,我到哪都有挑戰(zhàn)。”古阿霞淡定說,“即使失敗,我也不會輕易離開;要是成功了,帕吉魯會到小學(xué)來讀完書,我這學(xué)校多少是為他蓋的。”
“喔!喔!”帕吉魯急著反抗,他沒答應(yīng)過。
“帕吉魯是你吧!我贊成把他種回學(xué)校也不錯?!彼胤家陶f罷,讓火塘邊多了笑聲。
幾只靠近人類生活圈的酒紅朱雀,在山莊后院的垃圾堆覓食,為殘肴搶成一團紅影。這早晨窗下的聲響干擾了古阿霞。今天是“母豬賭局”的最后一天,古阿霞別有心事,倒垃圾時,多瞧了幾眼這些霸道的紅鳥兒。過了中午,她下山到“酒?!盵21]買了針黹、罐頭日用品。隨后她到米店,吩咐店員送達菊港山莊的米得要“半冬仔”。新米易糊,老米易餿,貯存八個月的半冬仔最具口感。
忙完正經(jīng)事,剩下的時間是她的。她走到森榮國小,進校門便看到二十七個坐在面包樹下發(fā)呆的小孩站起來。他們犧牲午睡就是在這等古阿霞,好從口袋掏出東西。每個手里握著一份力量,當(dāng)他們張開手時,古阿霞紅了一下眼眶,每個掌上都有錢。他們捐出了自己的零錢。
古阿霞算了錢,總共六十八塊錢。六十八塊錢中,實收三十八塊,其中的三十塊分別寫在十張借條。字條上的字跡歪七扭八的,內(nèi)容是“年紀很小,不會賺錢,長大后憑款單付八塊錢”“目前沒錢,年底用紅包錢付清三元”,這些欠條的溫暖直抵人心。古阿霞收到心坎深處去了。
“還是欠很多錢,除了村子里的學(xué)生,山下的人都不捐,”趙旻很生氣,“他們都說不會成功的?!?
“我要謝謝你們的心意?!惫虐⑾伎戳嗣總€人一眼。
“不行,不能投降,我一定有辦法,”趙旻動起腦筋,對上課鐘響后急著回教室的學(xué)生說,“你們低著頭走,多撿幾塊錢也是錢,撿不到錢就撿破銅爛鐵去賣錢?!?
目送學(xué)生走了,古阿霞不敢怠忽,但是也想不出來從哪兒募到錢。伐木工押她在“母豬賭局”會輸,她不想點辦法便會提早陣亡。她腦筋動到日前的投稿,趁今日下山詢問登稿了嗎,有登便有稿費。她走到公共電話旁,投幣照著揉皺紙張上的幾個報社電話打,以仿真的語詞,好在最短的時間得知報社如何處理她的稿件,不然每通打到臺北的電話費都偷了她的荷包。
有家報社總機把古阿霞的電話轉(zhuǎn)了幾次,就是轉(zhuǎn)不到編輯部,最后由客氣的廣告部人員來拉業(yè)務(wù)。有家報社編輯響應(yīng),他們從來不會回答刊登問題,希望她每天買報紙自己看。有家報社說,沒有附上回郵就不處理。其中一家報社的編輯氣憤地說:“你怎么可以一稿數(shù)投,這是犯大忌?!比缓髷嗑€。
她花了半小時打電話,寄托的稿費全落空了,而且花了二十一元電話費。她站在紅色公共電話前,掛上話筒的聲響,宣布她沒轍了,陷入了深深的沮喪。她知道稿子白寫了。
抵達大觀村的流籠打開門,走下來的古阿霞立即贊美上帝。她看見蘭姨靠在燃燒檜木的汽油桶旁取暖,邊忍著煙氣咳嗽,邊啃著飯團。蘭姨興奮得上前擁抱古阿霞,大喊哈里路亞。一股混合廚房油煙、汗?jié)n與檜木的芬芳圍繞古阿霞,她沒掙扎,陷入最溫馨的味道里。
蘭姨用扁擔(dān)挑了兩籮筐,一邊放了棉被,一邊放了古阿霞來不及帶走的衣服等細軟。鴛鴦針繡的紅牡丹棉被是蘭姨最珍藏的寶貝,送來給古阿霞御寒。兩個人在汽油桶旁,為一捆棉被推扯了好久,直到蘭姨動怒說這里人多難看,勉強收下的古阿霞才說下次這樣她會生氣。
來到山莊,蘭姨坐在玄關(guān)階梯,只要求喝杯熱水,無論古阿霞如何邀她到火塘邊取暖都不肯。古阿霞從火塘倒了一杯燉在鐵壺的熱水。
“我喝完熱水就走。”蘭姨手捧熱茶,緩和了冰凍的手,等茶稍冷了才喝下去。
王佩芬這時要求準備晚餐的備料。古阿霞從廚房拿來一籠地瓜葉挑,還拿了個大茶杯,從火塘上的鐵壺倒?jié)M熱水,端給蘭姨。她知道蘭姨很拗,留不得她住宿或用餐,用熱茶能推遲離開的時間。古阿霞要跟她多聚一會兒,一邊挑菜一邊跟她坐在玄關(guān)階梯閑談。
“水太燙了,喝完這杯水就走?!碧m姨把茶杯放在木地板。她看了山莊的建筑,梁柱雄渾,光影在榻榻米呈現(xiàn)隔夜茶的苦澀感,有兩個男人在火塘邊聊天,鐵壺的蒸汽縷縷往上飄,梁桁縱深,好多的黑暗與荒涼都在那凝結(jié)成濃得化不開的檜木幽香。
“這里賺食不容易吧!”蘭姨迸出一句。
古阿霞忙著挑菜,要蘭姨不用擔(dān)心,可是她抬頭瞧,發(fā)現(xiàn)那杯熱水竟然沒了一半。她從火塘拿鐵壺倒?jié)M。鐵壺水快沒了,她沖到廚房添冷水,哀求王佩芬?guī)退戎髩責(zé)崴?,好把多年來早已代替她親生母親的蘭姨多慰留。王佩芬狠狠瞪回去,說現(xiàn)在忙到頭發(fā)分岔了,但是這點小忙愿意效勞。
蘭姨坐在玄關(guān)幫忙挑菜,熱水快喝光了。從廚房走出來的古阿霞有種莫名的哀傷,她感到急著趕路的蘭姨連多坐都不肯,急著喝光熱水,她大叫一聲,好阻止蘭姨拿杯子喝光最后的水。這時候,一班運材車從門前經(jīng)過,拖著75噸的檜木、鐵杉與云杉,山陷入晃動與車囂中。蘭姨從古阿霞的驚叫中掉入另一種震撼,她疼惜眼前的好女孩會在這窮僻的山地耗盡青春,說:
“跟我回花蓮市吧!這真的是鬼住的地方?!?
運材車凌亂的光影跳動在玄關(guān),敷在古阿霞臉上,她知道,如果早半個月前蘭姨說上這句話,她也許會心動。但是,現(xiàn)在她不會了,她無法把剛?cè)计鸬亩分九c口袋中小學(xué)生的借條全丟入火中燒盡。到目前為止,她體內(nèi)有許多捏不破的小氣泡從沸騰的毅力里使勁鉆出來,那可以名為愿望,搔著她的生命。
“不能。”古阿霞堅定回答。
“我剛剛告訴自己,要是你有半點猶豫,我馬上帶你下山??磥?,現(xiàn)在蘭姨我得自己回去花蓮市了?!?
“等等,喝完水再走。”
“喝夠了,我得趕路回去?!?
“拜托,喝完再走,不差這一杯的時間?!?
“我得走了。”蘭姨第八次重復(fù),將腳從雨鞋里伸出來,把鞋里的熱水往門外倒去。
那一刻,古阿霞發(fā)現(xiàn)真相而難過。蘭姨一早從花蓮市走28公里到摩里沙卡,腳都臭壞了,她怕脫鞋子難堪而坐在玄關(guān),又借機討了杯熱水,大部分倒入雨鞋內(nèi)泡腳來舒緩酸痛,剩下的解渴。古阿霞拿了條毛巾,幫蘭姨濕漉漉的腳擦干凈,套上她珍藏、唯一的黑色毛襪后,她深信一件事,那雙布滿厚繭與粗糙皮膚的腳是她見過最動人高貴的藝術(shù)品。
玄關(guān)外,離別之際,來自中央山脈的寒意彌漫,二月的冷風(fēng)一陣又一陣穿過瓦屋呼嘯,廣告招牌不斷震響。古阿霞第一次打斷了蘭姨要為她祈禱,她不再是花蓮中華路巷底的女孩了,老是接受祝福。古阿霞學(xué)得施舍了。她祈求,親愛的天父,請給蘭姨信念,讓她相信眼前的女孩可以在荒遠之地活得快樂;祈求天父解除蘭姨的疑慮,相信她眼前的女孩手握荊棘也能得到快樂;祈求天父給蘭姨一個微笑,在離別時候給她擁抱。祈禱都是奉主耶穌的名求,阿們。
“哈里路亞,哈里路亞?!碧m姨不斷呼喚,臉上打轉(zhuǎn)著微笑與淚水,給古阿霞擁抱。
一輛稱為“碰碰車”的日本制的加藤氏7噸內(nèi)燃機往山上駛?cè)?,土黃色身影經(jīng)過大觀村時,鳴笛趕走鐵道上覓食的火雞。坐在駕駛艙的趙旻看到古阿霞在山莊前與人道別,探出頭,大聲詢問:“錢湊齊了嗎?”見到古阿霞搖頭,他又喊:“快拿燈給我?!壁w旻不顧駕駛鳴笛警告,從駕駛艙爬到拖行的空板車,朝后頭十列的板車跳去,他跳到最后一節(jié)車緣,搶到古阿霞從玄關(guān)木墻拿下來的一盞汽化燈。
“等我回來,我上山去幫你討錢?!壁w旻站在拖板車上握拳。
蘭姨驚訝地說:“怎么了,你欠誰錢?”她從口袋掏出幾張鈔票與銅板,全部塞給古阿霞。
古阿霞哪肯再收,先前離開花蓮市時蘭姨就給夠了。兩人在山莊前為錢打太極拳,直到蘭姨氣得說這給路人看笑話,除了留下二十五元車資回花蓮,其余全塞進古阿霞手里。收下錢的古阿霞感動得忘了說下次這樣她會生氣,并錯算蘭姨更堅定的情意。當(dāng)流籠的門反鎖,緩緩?fù)禄瑫r,蘭姨用兩張鈔票包住五個硬幣,將僅剩的錢奮力地從插滿煙蒂的小窗口往發(fā)送臺丟去,大喊:“阿霞,保重呀!早點睡,早早攤開棉被睡。”
古阿霞再度拿到了錢,心情卻壞到谷底,擔(dān)心蘭姨得走28公里回花蓮市。流籠總是帶走人,消失在萬里溪流動夕陽光的山谷。古阿霞在那看傻了,直到東方泛著紫藍的夜光。
忙完了晚餐,把公共澡堂的熱水都熱好了,伐木工陸續(xù)到來,不是冷得滿臉紅光,就是泡得通紅。他們聚在火塘,開場白是把昨日的那則說淡了的黃色笑話重提,仍能淡出鳥事,然后用力撬開米酒蓋,喝了。
在窗臺邊,蔡明臺坐著喝茶,等待古阿霞忙完活好清點她募到多少錢。窗臺上,一枝早開的櫻花插在三十年歷史的高砂麥酒瓶,怎么開都是盛美,怎么落都是凄美。他不喝酒,也不說笑,只靜靜看著山莊最富麗的窗景:日據(jù)時期伐木后新植的香杉[22]純林像是馬賽克拼貼,在夜色中吐出樹梢,提供運柴卡車通行的新辟伐木線“萬榮林道”蜿蜒而上,這是他投資與心系的伐木動脈。接著他順著萬里溪往上眺望,約2600公尺高的七星崗伐木站燈火依稀,快接上了卡社大山低垂動人的星芒。然后,他看見一盞燈火順著鐵道下滑,速度異???,他猜測,那是一臺以無動力放溜的臺車。
到了九點,蔡明臺把古阿霞叫來,要她公布募到的錢款。伐木工們也等待最后的結(jié)果。古阿霞搖頭,說她趁晚餐后到村里轉(zhuǎn)了幾圈,只多募到兩塊錢,并且從口袋掏出小布包,把三天來募得的款項攤在榻榻米上。
其中的幾張小學(xué)生的借條引起大家討論。伐木工多數(shù)反對,他們說得見錢為憑。
“借單有效,那是小孩子的心意,永遠有效?!辈堂髋_把錢鈔算上一遍,共一百一十五元,“可惜沒有達成目標?!?
“我盡力了?!惫虐⑾颊f。
這時有人推開大門,力量之大,整座山莊的聲音被那扇黑洞吸光似,所有人靜下來往那瞧。進門的是趙旻,成了及時趕上盛宴的灰姑娘,后頭跟來的帕吉魯像是侍衛(wèi)。他們倆在一個半小時前,才從七星崗伐木站出發(fā),用放溜的臺車滑過35公里、八座山洞、兩座落差600公尺的流籠,寒冷仍在他們身上發(fā)酵,兩人抖個不停,久久不發(fā)一語。
“你怎么全身到處是傷?”古阿霞說。
“拿一盆熱水來,快。”趙旻說,神情非常激動,舉起用皮帶纏住的右手拳頭。
古阿霞趕緊到澡堂打了一盆熱水,還弄條毛巾,好擦掉趙旻傷口的血漬。趙旻用牙齒解開纏在手上的皮帶,把緊握的右拳伸進水盆。那只拳頭經(jīng)過35公里仍不放開,好像是保護整個寒冷世界唯一的火種。經(jīng)過熱水暖和,拳頭松開,掉出了六張鈔票、五個硬幣,以及幾張四色牌。隨即,山莊響起了激情的掌聲。
“你從哪生出來的錢?”古阿霞窮緊張,融不進歡樂氣氛。
“搶來的,我狠狠地干了一票?!壁w旻跳起來,再度捏拳,向火堆揮出了幾拳。
“這些錢我不要?!彼蠛?。
“本來就是我的錢,只是從我哥哥手中搶回來?!?
“你揍他幾拳?”一個伐木工插話。
“一拳,可是我給他揍了三拳。”趙旻比畫了身上幾處瘀青。
“你真肉腳,給人當(dāng)沙包打也不會還手。”另一位伐木工說。
“我是為了保護那些錢不被搶走,才給人打,不然,我一腳就把那幾個人給打爛了。”接下來的時間,趙旻不理古阿霞,用演說方式向大他十幾歲的伐木工表現(xiàn)他今晚的“搶劫”:他坐最后一班運材車上山,再徒步往林班地的工寮。那些伐木工不是喝酒就是打牌,他認出哥哥趙坤在賭博,向他討回這幾年欠的錢,反而受到奚落。他搶走床上的賭資,緊握在手,用皮帶纏住保護。一群伐木工朝他揮拳搶回錢,包括哥哥,在他快被打死時,他哥哥驚醒地踹開門,把他丟入寒風(fēng)中要他逃下山去,然后用發(fā)動的鏈鋸攔下后頭追來的伐木工。他逃得搞不清楚方向,誤闖帕吉魯?shù)囊皫?。帕吉魯把帳繩割斷,隨風(fēng)掀起的帳篷把殺來的伐木工拂得滿地滾。他們沖到了森鐵,跳上一輛無動力臺車,放溜往大觀村……
古阿霞沒心思聽,下巴磕在兩膝蓋上,愣看著盆里的錢,火焰反光在里頭熱情跳動。然后,她想起了誰,瞥了玄關(guān)的黑影,起身打了條溽熱的毛巾,放在帕吉魯顫抖的手上。她看他,他也抬頭不回避,兩人的眼神纏一塊,幾乎找不到線頭的那種。
“謝謝你把那渾小子帶下山,不然他會死在山上?!彼f。
嗯!他回應(yīng),好淡一聲,喉嚨輕跳一下。
古阿霞聽到了心坎。然后,她的手也鉆進毛巾,緊握著那雙手直到它安靜下來。她從不知道這個男人的手能如此大,被裹在里頭,充滿幸福力道。
那一夜,她與帕吉魯坐在玄關(guān),靠近他們最近的是門外呼嘯的寒風(fēng),距離最遠的是山莊喧鬧。那一夜,滿臉血跡的趙旻成了小英雄,喝了半罐酒便倒在榻榻米睡去,他母親前來,當(dāng)眾把這條小英雄用藤條打孬了地趕回家。那一夜,伐木工高舉酒罐,指責(zé)女人殺人,男人萬歲,然后提膽回家面對媽祖婆。沒有多少人關(guān)心古阿霞在這賭局的心情。
該走的人走光了,剩下的人聚在火塘,柴爆聲與木窗在風(fēng)中的咬合聲清晰回響。他們把錢從水盆撈起,再算一次,差二十二元就三百元。在嘆息聲中,在場的人都說了自己失敗的經(jīng)驗,好安慰古阿霞。古阿霞微笑,她輸了,但是輸?shù)梅浅>省K虼蠹艺f聲謝謝,起身拎起角落里蘭姨送來的棉被,睡覺是最好的治療。她把捆綁的繩子提歪了,棉被松脫,一個堅硬且發(fā)光的東西掉出來,在榻榻米上搞壞了場面。
那是一個鋁殼便當(dāng),里頭的飯菜散了到處是,便當(dāng)蓋滾得遠,一路張揚心事般繞了客廳一大圈。大家的思緒好濁,唯獨古阿霞澄澈。她說這山上冷呀,蘭姨送來一捆被;她說忘不了蘭姨的飯菜呢,蘭姨也送了,放在棉被里溫著。蘭姨來去匆匆,不好當(dāng)面說,把棉被當(dāng)成了最佳的保溫器。這就是蘭姨的性格。
所有人看到便當(dāng)?shù)讐毫藥讖埓筲n,那是蘭姨偷偷留給古阿霞的,怕當(dāng)面給被拒絕。王佩芬小心翼翼地撿起來,說:“這錢還熱的?!彼彦X掂倒在古阿霞手里。古阿霞眼里都是淚,她甚至搞不清楚,是誰把話說殷切。
“這賭局要算?!迸良斦f,他站在角落。
大家望向角落,那家伙不論是姿態(tài)或講話都是黑嚴嚴的,他們第一次聽到帕吉魯這樣說話,每個音都沒散掉。之后,他們又把眼光揪到窗臺的蔡明臺。
蔡明臺喝了杯茶,隔著火塘,對帕吉魯說:“這筆錢一直在山莊,只是我們慢發(fā)現(xiàn),不是嗎?”
“當(dāng)然。”帕吉魯回應(yīng)。
山莊頓時響起掌聲,他們喝起桂圓茶取暖,把龍眼干殼丟入火塘燃起一種神秘的馨澀。王佩芬放肆地說笑。素芳姨把檜木放進火塘?xí)r掀起火星?;鹦峭蠜_去,流瀉在梁間。帕吉魯喝了杯酒,起身往廢校走去,他去告訴母豬它有了新主人,他不太會表達,反正豬也聽不懂。而古阿霞坐在角落,端著便當(dāng)吃,她心有疙瘩,她擔(dān)憂得走28公里夜路回花蓮市的蘭姨。
這一夜好長,窗外凄寒,她裹在溫暖的棉被里失眠。
珍貴的一堂課
一九五幾年,雪山山脈西側(cè),大甲溪支流的十文溪。
開辟大雪230林道由榮工處的六百位工程隊官兵負責(zé),他們用氣鉆機挖炮眼,填雷管炸山,以碎石機打石子鋪路,等壓路機壓平,伐木工進駐砍伐。山東老兵趙天民是傳奇人物,他累積了中橫燕子口、九曲洞以繩索綁腰垂降在峭壁放雷管炸山的經(jīng)驗,相較之下,大雪山路段被視為“躺著干活”。
在十文溪峻谷,海拔2532公尺山腰,他叼了沒上火的黃長壽在云霧濃稠的山區(qū)干活,填完藥,從火柴盒拋火,讓嘴邊掛了縷煙。潮濕與稀薄空氣讓炸藥時常倔強,有幾回沒走出安全距離,炸得天搖地動。他拍掉一身灰土,嘴里的煙咬癟,一邊罵一邊從硝煙走出來,說他死不了,鬼子的炮彈像雨般都沒滴死他,這響屁算啥。
有回放假,待在鞍馬山伐木站宿舍的趙天民嫌無聊,找老友吳天雄喝酒,路途上,一道忽然斷裂的鋼索朝他殺來。他被鞭到5公尺外,仰著身,朝發(fā)亮無垠的云海飛去,醒來時躺在95公里外的省立臺中醫(yī)院加護病房。趙天民喘完最后一口氣前,告訴床邊的吳天雄,他還有個芥蒂,那是在湖南二里溝郊外,有個孩子跪著求他,好安葬剛病死的母親。正逢國共內(nèi)戰(zhàn),部隊調(diào)防,他幫不上。過這么多年,走這么多路,臺灣海峽也渡了,就是忘不了那張絕望求助的小臉。趙天民的遺愿是要吳天雄,帶著他的遺產(chǎn)出門。每個在街上絕望的小孩,一定有個引領(lǐng)他們微笑的小愿望,去完成他們的愿望。
辭去伐木工的吳天雄不知去哪,天大地大,沒給他個方向。他在中橫辟路到尾聲時,被調(diào)到大雪山伐木賺“外匯”。他在臺中醫(yī)院外的三民路不知所措,手抖著,他深知雙手會一直抖下去。他曾手握美制馬克西姆重機槍與日軍對干,持布朗寧M2機槍與共產(chǎn)黨廝殺,在中橫他揮著鐵鍬鑿巖石,在大雪山他用德制STIHL鏈鋸,他的手永遠在抖,要是沒有拿點什么對抗世界是停不來的。于是,他從路邊撿了顆足球大的石頭,先朝北走,悶頭在陽光下看著自己影子。他晚上走到豐原時,看到一位黑乎乎、身上沾滿煤灰的小男孩蹲在路邊哭。
“怎么了?小朋友?!?
“我的立阿卡[23]不見了,我不敢回家?!?
他帶著這個拉板車、叫賣煤渣爐的小孩來到鐵工廠,那里排列十輛嶄新的板車,每臺有著用夢想刷亮的顏色。他告訴小朋友,他的板車就遺失在其中,請他選出來。小孩的淚水遮糊了視線,車胎是圓是方都不知道。吳天雄引領(lǐng)他一臺臺認領(lǐng),小孩卻一徑搖頭否認。
“車沒在這,我的那臺木把手壞了,輪胎也破了?!毙『⒄f。
“誠實的小朋友,現(xiàn)在,這臺車是你的了?!眳翘煨圪I下店內(nèi)最牢固的手拉車。把手是鋼鐵鍛造的,輪胎紋路清晰,另外附有牛皮肩拉繩索。他要店老板將手拉車送到小男孩家,好證明車子是合法獲得。
“為什么送我?”
“因為,我叫趙天民。”吳天雄說完就像一頭行走的黑熊,往北去。
來到四月漆黑的三義街道上,吳天雄看見一群打赤腳的孩子聚在路燈下寫字。吳天雄獲知,這群孩子住深山,回家后先農(nóng)忙,再下山找光源寫作業(yè)。他打電話回大雪山伐木區(qū)的老長官,請求人脈的奧援。備感壓力的臺電公司豎立二十八根電桿、6公里電線,電源首次來到荒村時是夜晚,當(dāng)吳天雄為第一戶裝上的30瓦電燈泡大亮?xí)r,不夠讓門外的全村八十多人跑出影子,可是歡呼聲是首次遮蓋過百公尺的溪流聲。大部分的老人在往后三十年將此說成遠村最亮的傳奇,“比日頭還要曬?!彼麄冋f。
小朋友回贈吳天雄一個他們祖上歷代傳給他們的燈泡——裝滿山窗螢的酒罐——在村口歡送他離去。村民送了土產(chǎn)給吳天雄,夠他吃上半個月。他以手中抱著石頭婉拒,卻留下那罐螢火蟲。
“你為什么老是抱著石頭?”一位小孩終于提出大家的疑惑。
“這是拿來治療我的手用的,手就不抖了。當(dāng)然,起先我也認為它是石頭,后來,發(fā)現(xiàn)它跟其他的石頭不一樣。”
“哪不同?”
“抱久了,它溫度比較高,于是,我感覺到我抱著一個小生命。來,你們摸摸看就知道了?!?
第一位上前撫石的人面帶疑惑,輪到第十位,卻體會到溫度。所有村民摸完后發(fā)出驚嘆,包括前幾位摸不出道理的,莫不贊嘆這是有生命的石頭。吳天雄喜歡這樣的惜別方式,石頭溫度不過是人賦予的,但給人的驚喜與溫暖卻永遠留在心窩。
“住一晚再走好不好?”一位小孩說。
“這種夜路我早走慣了,因為我叫趙天民?!眳翘煨弁较伦?,腋下夾著老燈泡,讓螢火蟲隨著他的步伐飛出來,一只只串成線。村民看見一條發(fā)光的虛線在深夜畫出6公里的蜿蜒山路,每個光點微小,卻成了最深刻的路燈,直到線頭沒了,村民還沒散去。
吳天雄不斷繞著臺灣助人。大部分的時候,他沒有贊助物品或金錢,只告訴懷抱夢想的孩子:“你把夢想跟我說時,是對自己發(fā)誓走出第一步,你勇敢跨幾步,路就出來。”這使得孩子走向飛行員、商人或書法家之路。他的助人故事比他的腳步跑得還要快,天大地大,沒有一處不是方向。
十年后,有人在“中央日報”刊載吳天雄與趙天民的故事,肯定兩人的友誼與助人。文章被報社編輯刪減得差不多。文末,作者表達在摩里沙卡的偏遠伐木區(qū)復(fù)建小學(xué)的心愿。文章刊登后,作者“王佩芬”不記得有此事。
半個月后,正在打掃的王佩芬收到郵差送信,興奮地在圍裙上抹干手,絞開信封,就著窗外蘋果樹映入的天光讀信,讀得索然。信上署名“趙天民”的讀者說,他腳步加快了,正穿越蘇花公路的清水?dāng)嘌?,一禮拜后抵達菊港山莊,了解她筆下“將聳立在中央山脈東峰的小學(xué)?!比绾蚊妊?。
王佩芬不認識趙天民,把信紙塞到柜臺,去忙自己的活。她與古阿霞重新把山莊洗刷干凈,清除那些蜘蛛絲與古怪小生物,好迎接將入住的一群旅客。這群旅客混合四健會、童子軍、救國團等團體。
清潔檜木地板很費工,將稻草捆扎成拳頭大,以洗米水刷。古阿霞與王佩芬跪地工作,做了半天,起身時脊椎關(guān)節(jié)像是能篩出一堆圖釘般痛苦。王佩芬在墻角抓到好多掛著錘形絲袋的衣蛾,半天抓了半罐牛奶瓶的“瓜子蟲”,晚上時,爽快地撒入火塘,凌亂的火叢吐出青焰,然后她用“過火失敗的一群瓜子殼們”作結(jié)。
伐木工說,這些瓜子會偷東西。有人說,這些蟲子會換殼,下次會寄居在皮包或汽油桶。伐木工最后舉起米酒罐,發(fā)誓他們的唬爛就屬這次最誠懇,趁早喝完酒,別給瓜子偷喝光,倒是會把罐子留給那些可憐的瓜子們住。
“它們其實是蛾,像毛毛蟲最后變成蝴蝶?!惫虐⑾甲詈蟮膸拙浜苄÷?,連火塘的炭爆聲都贏不了。她在花蓮市的梯間貯藏室,觀察過這些陪伴她的小生物。它們吃人類皮屑與落發(fā)過活。她用罐子養(yǎng)過它們,打發(fā)寂寥與落寞。
“那是真的,有種東西在學(xué)校那也是?!迸良斶@樣說。
他帶她離開彌漫酒氣與狂譫的山莊,來到廢棄小學(xué)校。他們來到操場邊的沙地,那有幾個漏斗狀的沙窩,帕吉魯拔下一根頭發(fā)搔弄。蟻獅誤以為螞蟻落入陷阱,沖出沙窩,咬死發(fā)梢拖入沙內(nèi)。這時候便趁機挖沙窩,可以抓到。帕吉魯跟她講,他小時候常這樣釣蟻獅,度過不快樂的童年。古阿霞覺得世界最寂寞的游戲都很像,養(yǎng)衣蛾與釣蟻獅都是借小生物來安慰時光。守著汽化燈,他們蹲在寒冷的學(xué)校邊,聊了好久,抓了幾只蟻獅回去養(yǎng)。
一星期后,蟻獅結(jié)蛹,蜷在2公分的砂球繭內(nèi),即將蛻變?yōu)橄侐?。這成了王凱的玩具。十歲的王凱隨祖母所屬的四健會來到山上,他帶了帳篷、童軍繩、短刀與蠟燭,要抓幾籠的云豹與黑熊回去臺北炫耀。他搭流籠時尿濕了,著陸后被迎接的三姑六婆嘲笑個不停,他安慰自己抓青蛙就好。冬天山上沒青蛙,水灘只有水黽,他標準再降,菊港山莊柜臺上的那罐熊牌蘋果膏玻璃罐里養(yǎng)的蟻獅,達到他的低標,便問起“史前螞蟻”從哪抓的?山莊的人員很忙,沒空理他。
“你們都不理我?!蓖鮿P不耐久候,他氣得把玻璃罐子摔入火塘,木灰噴出來,彌漫得哪都是。
所有的旅客暫停動作,只剩樓上的人走過時的木板摩擦聲響。王凱的老祖母向大家抱歉,拍手三聲,眾旅客又恢復(fù)之前動作。
古阿霞看得出王佩芬眼中的厭惡,散落的木灰得抹凈,不然沾了旅客拖鞋會蔓延整個山莊。她把王佩芬推到廚房去工作,然后拿了微濕的拖把回來擦干凈木灰,地板干了也不會出現(xiàn)白灰痕。她靠近火塘清除時,發(fā)現(xiàn)驚人一幕。王凱蹲著將火塘底的泥巴挖出來,和著木灰與水,玩起捏陶。
老祖母很快地走向古阿霞,說:“你確實該阻止他,怎么管他都可以,這是他該學(xué)到的教訓(xùn)。但是我請你幫忙,不要用打的?!?
火塘玩不得,怕斷了火種。菊港山莊有個老傳統(tǒng),木灰底下悶了一顆前夜的火炭,隔天傍晚取出來續(xù)火,這是從日本時代留下的規(guī)例?;鹛潦腔鹕窬幼。涣魺霟岬幕鹛拷o他,他會出來找火?;鹛猎鴶噙^幾次火,事后山莊發(fā)生的火災(zāi)是小事,就怕森林大火。
連學(xué)醫(yī)的莊主馬海都很重視這,火塘不是沙坑。他話也不說,一把抓了王凱的領(lǐng)子從火塘撈起來,說:“要玩就到外頭,有本事把山頭玩倒了也沒人管?;鹛敛灰o我下去,那不是洗腳盆。”
王凱見人走了,又跳下去玩木灰,灰塵又再度涌出來。
馬海跑回來,杵著王凱說:“我今天關(guān)店生意不做,也要把你這個小王八蛋趕走?!彼胱プ×送鮿P的肩膀拖出來。
王凱抓起木灰反擊,灰塵四起,山莊上演了維蘇威火山將龐貝城活埋于塵土的災(zāi)難戲。馬海人高馬大,想保護埋在火塘木灰下的火種,只能賣乖地被攻擊求饒,眼睛痛得張不開,狼狽地爬出來。
“這是誰家的小流氓?”馬海的眼神故意盯著火塘旁的老祖母。其他旅客無動于衷,繼續(xù)整理自己的行李。
“他不是小流氓?!弊婺刚f。
“還說他不是小流氓,好歹你也出來管管。”
“好吧!他做錯了,打罵由他承擔(dān)。別罵得太難聽,打他的話,用鞋板打他腿最有效。”老祖母盤腿坐,灰襖的長服搭在膝蓋上,布滿老人斑的細手微微發(fā)抖。
古阿霞見狀,先把怒氣的馬海推進了廚房去,然后走回柜臺忙,并且多觀察不遠處的王凱這顆爆炭如何慢慢涼下來。她知道,面對這樣的小孩,馬海那套跟他沖下去的方式?jīng)]用。她欣賞老祖母坐在那,用一種陪伴的方式啟動了王凱的冷卻系統(tǒng)。
“這里挖不到沙豬仔[24],只有特殊的紅電池?!惫虐⑾伎吹酵鮿P在火塘顧著那個扔進去的玻璃罐,猜出了原因,便說,“你要抓沙豬仔,我請帕吉魯叔叔帶你去學(xué)校抓?!?
“我可以看電池嗎?”
“先約法三章,你不能偷走它,我們不能讓它斷電?!惫虐⑾嫉玫酵鮿P的同意后開始整理火塘,王凱也加入整理的行列。半小時后,古阿霞用鐵鏟從火塘中央挖出那顆炭。
“我可以摸它嗎?”
“它是炭,會燙傷你的。”古阿霞看了一眼沒有介入的老祖母,說,“你摸它要小心點,它很脆弱?!?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嚇到你的?!蓖鮿P輕輕伸出指尖摸炭,讓自己被燙下了一個記憶。
晚餐過后,王佩芬提著餿水來到廢棄國小。來訪的旅客多,餿水也多。她把廚房挑剩的蔬菜殘葉與果渣煮熟,加入旅客吃剩的雞骨殘肴,今天的餿水豐盛。一群豬聽見腳步聲靠近,嘴巴往木槽磨蹭。餿水倒下去,它們直接吸進肚里,教室回蕩肚鳴聲。
“你是要蓋學(xué)校的那位?”老祖母走過來說。
王佩芬揪眉頭,回應(yīng):“你聽誰說的?”
“王佩芬,這是你自己說的?!崩献婺赴褍鼋┑氖滞诖汀爸醒肴請蟆奔魣螅瑑?nèi)容有關(guān)某個遠村的復(fù)校計劃。
王佩芬的話打斷了老祖母的動作,說:“怎么可能,我最討厭學(xué)校,老師又兇又偷懶,最好用炸彈把它們炸光光,這樣我小時候就不用上學(xué)。”
“那到底是誰要蓋學(xué)校?”
“你說的是它吧!它叫阿霞(hǎ)霞(há)?!蓖跖宸抑钢舯谪i圈那頭隔開養(yǎng)的母豬。它生了病,幾天來不吃餿水,病懨懨地臥在角落,頭擱在前肢上,連眼神也燒濁,快被濃稠的倦病掩滅了。
“豬怎么會蓋學(xué)校?”祖母說。
王佩芬說,豬的主人是古阿霞,綽號叫“阿霞霞”,豬也跟著被叫。這條母豬是古阿霞打賭贏來的,期待母豬生產(chǎn)賺錢,當(dāng)復(fù)?;?。五天前這只豬生怪病了,不吃不喝,睡覺也懶得醒來的死樣子,從山下花十五塊錢請獸醫(yī)看,針照打,藥照吃,照樣是一副要死不活的。古阿霞以一百五十元賣回母豬給馬海,當(dāng)作明天旅客惜別會的烤豬大餐。
“幫我叫古阿霞來,我要買這條母豬?!?
“你可以買我的那條,我養(yǎng)它一年半了,算你三百二十元?!蓖跖宸抑钢舯跈诘墓i。那條公豬昂然,嘴角泛了圈餿水漬,撒尿的生殖器隨著噴尿前后抖動,好個能吃能干的模范生。
“你的豬太健康了,我沒興趣。我喜歡快病死的母豬,比較便宜,而且像我這種臺北來的人愛撿便宜,喜歡殺價,我寧愿跟老板‘盧’[25]價錢,然后把買回去的東西放到忘了。”她說完回到操場。
王佩芬追去,再三與老祖母商談,不惜砍價求售,“算你兩百九,天底下沒這種好事了?!蓖跖宸依降變r了。
老祖母點頭,伸手從老灰襖拿出一堆紙鈔,瞇著眼縫,用拇指沾口水算上一回,共五十八塊五角錢,最后強調(diào)“這些錢只夠買病豬”。
王佩芬提著餿水桶離開,嘀咕這老嫗不識貨,絕對是一塊錢打二十四個結(jié)的吝嗇鬼。
晚上九點多,菊港山莊停止供電,尚未入睡的旅客圍著爐火喝點小酒。古阿霞這時候忙完洗鍋碗瓢盆的活,才想起王佩芬說,“有位巫婆看上你的母豬,要砍價跟你買”,匆匆前去學(xué)校。
學(xué)校冷闃,寒夜中只見建筑輪廓,西方的屋檐接上30公里外中央山脈棱線,星光下有股蒼冷氣勢。銀杏樹下,搭起了她很眼熟的藍白相間的塑膠布,那是帕吉魯?shù)臉藴室皫?。遠處沙土旁還有人搭帳篷,亮起燈光,里頭的帕吉魯以蜘蛛絲上綁螞蟻,垂入小沙窩,跟王凱玩起釣起蟻獅的競賽。那是下午她交代帕吉魯?shù)墓ぷ鳌?
帳篷這時走出來一個人,是老祖母,她拄著拐杖,往檜木制的溜滑梯另一端走去。老祖母用拐杖試出了塊較硬的地,把灰棉襖往上撩,再癡沉地脫下長褲小解。老祖母起身時,拄起的拐杖陷入土里,她失去重心,跌坐在那攤尿液,褲子又臟又臊。
撞見此景的古阿霞很尷尬,她可以從豬圈后方的小山路繞道從校門進來,假裝一切沒看到,或躲在原地等老祖母進帳篷。可是,她身后的公豬從木縫伸嘴,嘴饞地咬著古阿霞衣角,引起其他豬群的尖鳴。
老祖母走上前來,說:“不好意思,讓你看到?!?
“抱歉的是我,上前幫忙也不是,甚至想逃。”
老祖母有些冷,要求避風(fēng)。兩人走入帕吉魯在銀杏樹下搭的帳篷,從那望著帕吉魯與王凱的帳篷,兩人的影子曖曖地投映在篷上。王凱抓蟻獅的動作尤為激烈,影子晃得湍急,伴隨尖銳的笑聲,倒是帕吉魯盤坐地上不動。
“你的朋友帕吉魯,我可以直說嗎?”老祖母看到古阿霞點頭,說,“他有選擇性難語癥,面對不想說話的人,永遠閉上嘴巴。年幼時還有高功能自閉癥或亞斯伯格癥,高度混合型的兒童心理障礙,選擇把自己鎖起來拒絕溝通,他的童年有個比樹根還復(fù)雜的環(huán)境與性格。我們對這樣的人理解還是太少了,甚至排斥這樣的人?!?
“聽起來都是很可怕的病?”
“你跟那個男人接觸后,覺得可怕?”
“沒有?!?
“如果你想跟樹講話,就化成陣風(fēng);如果你想跟木材說話,得化成火;如果你想跟灰燼講話,得化成水??墒且苏f話,你也還是個人,處理人的問題是個難題?!?
“我該怎么做?”
“你不用人教就會成為風(fēng)的,不是每個人都會成為風(fēng),但有人可以?!崩献婺赶肫鹣挛鐣r在火塘發(fā)生的一切,認為古阿霞是內(nèi)在力量強的人。
這時候,豬圈傳來了些聲音,老祖母在沉默之后開口:“我今天主要談這件事。這有五十八塊五角錢?!彼统霭櫚桶偷募堚n與一堆錢幣,又從另一個口袋掏出十元面額的小疊紙鈔,說:“再加上兩百元,我跟你買那條母豬?!?
古阿霞甚為驚訝,隨即搖頭:“那條豬,莊主馬海要買回去了?!?
“買賣這種事,沒過手未必成定局。這樣吧!我再追加五百元,”老祖母再從褲袋掏出一疊鈔票,“現(xiàn)在共有七百多元了,我跟你買那條豬。你可以把兩百元退給馬先生?!?
“不行?!?
“我知道,它的價碼更高吧!”
“不是。它生病了,不值這么多錢?!?
“什么???”
“一直找不出來?!?
“病入膏肓了,真糟糕,我得慎重考慮這只豬的行情。之前我聽人說這只豬生病,怎料得的是重病,這還得了。”老祖母再度從褲袋補上紙鈔,把它推到古阿霞膝前,說,“我再追加一千元買它,好嗎?”
“我不懂。”
“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么勇敢做買賣,告訴我,你出多少錢賣它?!崩献婺傅陌l(fā)抖不知是寒風(fēng)作祟,還是貿(mào)然喊價使然。
“你用好幾倍的價錢買一頭生病的豬干嗎?這讓我害怕你背后的用意。這頭豬不只生病,治也治不好,明天要殺了。你買了豬,它也許明天逃過一劫,可是過不久會病倒,這頭豬不值錢。”
“母豬要被殺了,這件大事你應(yīng)該要早點說。我再貼兩千元,能買下這頭豬了吧?”她從大衣內(nèi)袋掏出一疊更厚的鈔票,與之前那些小疊錢鈔一起推到古阿霞跟前。
“為什么?”
“還是不賣?”
“你口齒清晰,說話明確,可是我被你搞糊涂了。你難道不懂我的意思?這只豬不值錢了?!?
“我也不懂你為什么不賣?好吧!我給你看個東西。”
老祖母說罷,脫下破舊的灰襖,翻開羊毛內(nèi)里,呈現(xiàn)一幅工筆銀蔥繡的全家福,背景繪圖是照相館常見的油畫山水與庭園牡丹。老祖母說,這是她五歲過年時,父親花錢在照相館照的。來年父親的米行被好友吞食,三年內(nèi)抑郁而終。她弟弟在國中畢業(yè)到日本經(jīng)商失敗,淪落街頭,吸毒,討債,混幫派而死。十五年前母親病終前,把全家福繡在這件大衣內(nèi),說:“父親、弟弟都走了,我也快走了。你穿著全家福在世上就不孤單了,將來有不如意時,別忘了我們都在你背后推著你往前走?!?
就著煤燈,古阿霞傾身看那幀圖,線頭經(jīng)過長久磨蹭已顯得憊窘,可是人物靈動,眼神、歡笑與氣氛都很和諧,一家人的美好在高潮時刻永存不墜。她特別注意老祖母,繡像中的小女孩綁辮子,一手拿風(fēng)車,一手緊抓父親,眼神純真宛然。
古阿霞終于理解人情,說:“我懂了,你買豬是有家族上的用意,或許有什么故事是跟一頭豬有關(guān)的?!?
“不是的。這件衣服對別人來說,只是破衣,對我而言卻是無價之寶。我向你推薦家母的針繡手藝,不過是抬高衣服的價值。這衣服值三千元,你應(yīng)該能認同。所以,我用它再抵上三千元,跟你買豬?!?
“我更不懂,你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這世界上普通的母豬太多了,它們生小豬,喂小豬長大。一生輪回同樣工作。不過,那條母豬太特別了,它叫‘阿霞霞’,腦子不同,當(dāng)其他的豬的腦袋晃著餿水響時,‘阿霞霞’腦子裝的是夢想,可是等到明天就熄滅了。所以,告訴我,不管這條母豬價值多少錢,我都愿意買下它的生命?!崩献婺刚f完最后幾句時,瑟縮發(fā)抖,失去大衣的身子在煤燈下晃動。
“謝謝老奶奶給我上了一堂無價的課?!?
古阿霞心房轟然被點燃,有了光與熱,甚至感到腳趾甲也能開花的力量。她淚水直流,把灰襖衣還給老祖母穿,兩人并肩取暖。古阿霞說,剛剛確實動念想把豬賣了,那筆錢能讓她成為小富婆,復(fù)校計劃也往前一大步??墒歉锩楦凶屗冀K心系那只母豬。失去它,即使有更多錢,她也失去初衷心,難保后頭的道路不被消磨。
“我才要謝謝你給我上了一課。到了我這把年紀,還相信一件事,花多點錢能解決事情的。說真的,我希望能買下那頭豬,這樣它就不會被殺了,成為明天惜別會時大家嘴里的烤豬肉?!?
“這頭豬原本就是馬莊主的,他執(zhí)意買回去,還說母豬生了重病,早點解脫也好。”
“男人很固執(zhí),像山一樣難改變;我們女人是河流,懂得溫柔改變?!崩献婺钢v了這套理論,又說,“說簡單點,要改變馬莊主的想法,不如改變母豬的健康。來吧!現(xiàn)在,你去把豬圈打開,放出母豬,讓它出來走走,它會告訴你它在想什么?!?
“母豬哪會說話?”
“傾聽是一種學(xué)問,你可以用耳朵聽,用眼睛觀察,最后用心理解。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無論動作、眼神或背影都是一種言語。當(dāng)你學(xué)會傾聽,你可以了解一顆石頭、一朵云或一座山的想法??傊茸屫i走出來,它的動作都在透露它的想法?!?
古阿霞過去打開豬圈的門,卻趕不出母豬,弄得自己得狼狽地拿竹子進去趕也無效。老祖母叫古阿霞回來,別急著趕母豬,母豬會自己出來。古阿霞再度回到銀杏下的帳篷,一邊觀察母豬,一邊繼續(xù)和老祖母說話。
“你是大學(xué)教授?”古阿霞從來沒有如此受教過。
“我連大學(xué)的門都沒進去過?!崩献婺感ζ饋?。
“你一定是老師?!惫虐⑾伎匆娎献婺笡]反駁,又說,“你看很多書又很有學(xué)問,一定是高中校長。”
經(jīng)過再三追問,老祖母最后承認自己是退休老師,“可是,做的是大部分老師最不想碰的燙手山芋,我教小學(xué)啟智班,后來去教國中放牛班?!彼f,她初中畢業(yè)之后,父親用盡關(guān)系安排她在家里附近的小學(xué)做行政。幾年后,她臨時幫一位請產(chǎn)假的老師代課,成了啟智班老師。磨了幾年,體會到這行需要專業(yè),以及花更多時間面對家長。可是,她永遠教不了家長別在后院建造磚造的牢房,把剛畢業(yè)、胸口還佩戴紅花的精障男生關(guān)進去,或趁智障女學(xué)生在初經(jīng)來之前帶她們找密醫(yī)摘除子宮。她又說,她之后去國中放牛班教,陷入更大困境,要把他們書包里的兵器如蝴蝶刀、老虎指丟掉,不如先挖掉他們腦子里的怪想法,這很難,不過至少比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來得簡單。
古阿霞聽老祖母娓娓道來,不時瞧著母豬行蹤。到了后來,老祖母的話也少了,兩人焦點放在母豬上頭。那只病懨懨的母豬出了柙之后,活動力多了點,先在走廊撒泡尿,拱著鼻子,到處嗅,似乎在找什么吃,最后在操場外緣的草堆里磨蹭。
“它尿很多,看起來能喝水,肚子也餓了,到處找東西吃,但就是吃不下的樣子?!惫虐⑾颊f。
“最好的方法,是照它的路走一遭。”
古阿霞站起來,到豬圈門口,來來回回在走廊踅了三次,剝了點腐朽的木廊柱放進嘴里嚼,觀察豬尿的清濁與范圍大小。她知道有點蠢,照豬做不需要勇氣,而是照做了還是很難懂母豬的心情。她最后到老祖母身邊,手上握了一束母豬在草堆咬來吃的霧水葛草,放入嘴咀嚼。
霧水葛草是民間藥草中用來治療腫痛,古阿霞覺得嘴里清涼,很認真地下了判斷:“我覺得這只豬的蛀牙太痛了,沒辦法吃飯。”
“很好,我們來檢查。”
母豬不會就此乖乖地張開嘴巴受檢。古阿霞找帕吉魯與王凱來幫忙抓,黃狗跑出去趕。他們在校園追逐,王凱很興奮,有種與黑熊決斗的氣勢,拿著竹竿與童軍繩追,把好幾次趕到角落的母豬放了再追。母豬最后被黃狗追得跑不動,靠在那株銀杏樹下,一副要殺就殺的無奈。
“叫它趴下來。”王凱大喊,語帶命令。
帕吉魯用童軍繩子做活套,把豬的四只腳綁牢,放翻了。母豬掙扎不已,叫聲凄厲,把地上的雜草都磨出了汁液。
“張開嘴!讓我檢查你的蛀牙。”王凱大喊,對帕吉魯下命令,“你當(dāng)然是助手,扳開它的嘴?!?
帕吉魯抽出皮帶,套緊了母豬鼻子的上顎。豬沒法子呼吸,張開下顎,又給帕吉魯用粗樹枝趁機撬開來檢查。豬嘴滿是牙結(jié)石,嘴上顎紋路像洗衣板,下齒顎有一根東西刺入肉里,應(yīng)該是病灶,古阿霞能做的只有拔出來。
“全部住手,這個我來,拔牙我最行?!蓖鮿P徒手上陣,從各個角度模擬了幾次,然后尖叫著伸手拔出那根尖刺,一股黃膿隨即噴出來,濺到他的胸,驚醒了他。他拿著刺大喊,我贏了。
那根刺是宰殺燉湯后的老母雞骨頭,又硬又長,和在餿水里給豬吃了,刺傷豬嘴。這是造成母豬生病吃不下的原因,病痛消除,它回到豬圈喝起了槽里的餿水。
“它病好了,這下我連討價還價的余地都沒有了。”老祖母微笑地說,“不然這樣好了,你能幫我一個忙嗎?去玉里找吳天雄?!?
“他住在花蓮玉里?”
“他過得不如意,你去,會幫他些什么。”
第二天,老祖母離開的時候,古阿霞心情極其復(fù)雜。她不善言辭,給老祖母敬禮是最好的禮物。流籠關(guān)門的剎那,老祖母也回敬。接下來幾分鐘,王凱從窗口把雞骨刺拿出來炫耀,高喊“這是從黑熊嘴里拔出來的”。下移的流籠在萬里溪的午后折光越來越模糊,而她的心念卻越來越清楚。
隔天早上九點,郵差送來一封沒有郵戳的信給王佩芬。她徒手絞開,倒出另一封密封的信封,收件人卻寫著古阿霞。古阿霞拆開信,掉出兩千元的支票。信里頭有張便條,寫了莎士比亞的名句“玫瑰換了名字一樣芬芳”,落款人是,吳天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