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lián)生活周刊」原創(chuàng)內(nèi)容
26年前,我出生在一個湖南農(nóng)村家庭,隨后父母南下打工,在城里買了房,又生下二女兒和小兒子。從上帝視角來看,整個家庭已經(jīng)搭上了一趟階級躍升的列車,只有他們的大女兒是脫軌的一員。
沒有天資的人如果沒有教育托舉,人生就是顯而易見的困難。
文|海棠
編輯|王海燕
01
加繆的《西西弗的神話》開篇就寫:“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jīng)歷,這是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
我就常常想要放棄。
我出生于1998年冬天,湖南農(nóng)村人,女性。我的父母在生下我以后,便南下打工,進了制衣廠,花了近二十年,從流水線工人做到制衣廠小老板。他們在城里買了房,又生下二女兒和小兒子,盡全力讓他們留在那里接受教育。
從上帝視角來看,這個家庭已經(jīng)搭上了一趟階級躍升的列車,只有他們的大女兒是脫軌的一員。
《我的大叔》劇照
作為大女兒的我,人生第一次劇變,發(fā)生在2001年10月的一個下午。當時,我的外祖母因為腦血栓突發(fā)過世,只有我在她身邊,我以為她只是睡著了。
我的外祖母,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美人、好人,“四十多歲了,皮膚還像嫩豆腐,我真是羨慕”,這話是母親和我說的;她還說那個年代農(nóng)村要搞很多建設,比方修水庫,做的是力氣活,飯又不夠吃,外祖母會煮很多的飯和菜,給過去干活的人吃,我說這有點像古代施粥。
外祖母每天早起,給外祖父泡茶,晚上給他倒洗腳水。外祖母種菜,在外面挑擔,外祖父看到后就給別人塞兩塊錢,讓那個人去幫她挑。
她過世以后,我被送去祖父母家中。我的祖母和外祖母,是相反的人。祖母只洗衣服,不做飯,叫祖父叫“干猴子”,不停地喝斥他、咒罵他。祖父在在飯桌的對面掛了一幅字,是他自己寫的:“半飽即收”,意為吃飯吃到半飽,就要收起碗筷,不能浪費糧食。這幅字主要是寫給祖母看的。
生活中的一切都令我的祖母不滿。比如家門前有一棵苦楝樹,葉片墨綠,種子很多,祖母特別恨這棵樹,恨它擋光,恨它的種子掉在地上顏色難看。但她無權(quán)處置這棵樹,罵了十幾年,祖父才砍掉它。
我外祖母是二嫁,第一任丈夫是下鄉(xiāng)知青。政策改變后,知青便無蹤無影。從外形看,我的祖母比之外祖母,并不遜色,據(jù)說年輕時模樣清秀,梳兩條辮子的模樣,給不少人留下過不淺的印象。
說回我外祖母過世對我人生的改變。外祖母家也在農(nóng)村,但在鎮(zhèn)上,可以走讀,不到兩歲時,我已經(jīng)會寫數(shù)“12345”,然后進入幼兒園。被送去祖父家后,我的學前教育就中斷了,他們在田里干活,我就獨自在田埂上拔草、睡覺,六歲開始讀一年級后,才重新踏入校園。
02
我的在校成績一直都還可以,家人逢人就能夸口。去年春節(jié),有個中小學的同學還聊起對我的印象:“第一梯隊的人,語文天賦異稟,心很細,閱讀理解角度完全不一樣?!钡覐膩頉]有拿過“第一名”。小學時,得年級第一的是個男生,字寫得好,有一個考上二本的姐姐。他很早就知道,論語十則的“論”,是讀(lún),而不是(lùn)。
初中的年級第一,是我的單戀對象。他是班長,我是班副。新生入學時,他站在國旗下代表學生講話,我很羨慕。我不知道他中考如何,我們后來再沒見過,只知道他進過部隊,退伍之后就結(jié)婚了。
《小歡喜》劇照
我讀的初中,重點高中升學率為3%,語文老師要兼教地理、化學老師要兼教生物。學校要求購買的教輔資料上,老舍的代表作是,“駱駝樣(yàng)子”,語文老師就照著講給我們。初中時,我有一本摘抄本,摘抄了我喜歡的詩詞句子文章。結(jié)果初二下學期期末,教學樓靠窗的一排課桌全被撬掉,里面的書本文具全被偷了。我就坐在窗邊。
縣里一共兩所高中:一中和三中,三中是縣重點,幾年能出一個考上清華/北大學子。我們那會兒的考試結(jié)果是評級的,7門功課,三中的錄取分數(shù)線是6A1B,一中是4A3B,我的數(shù)學和物理都拿了B,總成績是5A2B,交7800塊錢建校費,可以上三中的平行班。
我父母勸我讀一中,但我告訴他們:“如果不去三中,我就不讀書了?!蔽蚁胱x三中,除了心氣高,還因為初中時我在校田徑隊,有個每天一起訓練的男生。我們各有單戀對象,但班上和隊里的同學常常起哄我倆,畢業(yè)之際,他在我的同學錄上寫:“有機會的話,我們?nèi)幸??!?/span>
這句話在我心里發(fā)揮了作用,最后我父母給我花了7800元,如了我的愿。此后他們就常常講,“這個高中,是我們花錢幫你買進去的”,直到如今。
交錢進了縣重點,雞頭變鳳尾。我胸腔里積了一口氣,硬撐著,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不停做題,高一那一整年,我只有兩天睡足了6個小時,靠默念教室后面的橫幅“生前何必久睡,死后必定長眠”自我打氣。入學后第二次月考,我進步了1000多名,名字出現(xiàn)在了學校光榮榜靠前的位置。此后都是逆水行舟,拼盡全力,卻始終停在原地。很多老師對我說:“你很努力,但學習方法不對,不夠靈活?!蔽覇査麄?,怎樣才能做到靈活,他們說,不知道怎么描述。
《追光的日子》劇照
高二,我被分到了文科科技班,就是語數(shù)外政史地成績最好的班級。其中的數(shù)學老師,高一時是教科技班的,平行班進去的我,完全跟不上,連提問都不知從哪里開始。此后,我的成績逐步下滑。到了高三,我再也承受不住智商的碾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在上高考戰(zhàn)場前就已經(jīng)泄了氣。
最終,我高考總分差8分上二本;高考語文89分,差1分及格。
03
高考成績出來以后,高三班主任打電話給我父母,勸他們不要讓我復讀。他說,我高考失利在心理素質(zhì)差,因為以平時的成績來看,我應當是保二本沖一本的學生。這是學校老師對我的判斷。
對了,學校里的老師還總說,“數(shù)學學得好的人,才是真正的聰明,文科不過是死記硬背罷了”,而我高三時數(shù)學曾拿過33/150分的驚人成就。
我的確曾長久地覺得,自己智力不如人。比如小時候母親帶我出差,她讓我先去車里等,之后她問我,你是怎么找到車的?我說看大小和顏色,還有后車窗上的新手駕駛的貼紙。她說,“你應該看車牌號”。
我分辨得出來,她語氣中充滿了指責和不屑。她沒有意識到,我長久留守的村里,當時只有兩個不用做農(nóng)活、“神出鬼沒”的富人有轎車。常識的缺乏也體現(xiàn)在其他方面,初中二年級,有一道物理題,選擇洗澡水的適宜溫度,正確答案是35度左右,而我選了“50度”。當時我跟著祖父母,還在用柴火燒洗澡水,對水溫毫無概念。
但即便同樣在村里的祖母,也評判過我的智力問題。比如有一次開個眼鏡盒,我不知道怎么開,妹妹摸了兩下就發(fā)現(xiàn)門道,我祖母立刻說,妹妹還是聰明一些。有一次在家時,我談到割腕自殺很難死,我母親說,割到動脈就死了,你一個大學生,怎么這個都不懂;我祖母也立刻附和,你讀了這么多書,還不如你母親。
針對我的種種表現(xiàn),我母親曾說,她堅持做家庭主婦,就是希望能親自教養(yǎng)弟弟妹妹,不讓他們像我一樣怪。而我自己,要到成年后,我才能緩慢地意識到,一個人的對外表現(xiàn),和他所處的環(huán)境、所持的稟賦息息相關(guān),對平均智力水平的人來說,智商的影響甚至或許是最小的。但自我否定,已經(jīng)如同釘子,深入我的肌體。
《我愛我家》劇照
回到高考。出成績以后,我選擇破罐破摔,放棄了填志愿。直到有天下午,我和一個同學在學校閑逛,途中遇到了語文老師,她立刻沖上去告狀:“老師,她沒有填志愿!”語文老師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說,“你什么時候才能懂點事。”隨即撥通在縣教育局工作的朋友的電話。那個時候快五點鐘了,他說趁人還沒有下班,你趕緊過去。
填志愿的時候,我按照父母的要求,先填報北師大的珠海分校,發(fā)現(xiàn)這所學校并不錄取湖南學生,接下來我本應填報吉大的珠海學院,但想到前面一所已經(jīng)不錄取了,我居然直接選擇了放棄。當然,我當時還有個考慮,那所學校的學費要27000元一個學年,也太貴了。
當時我問了一下值班的老師,我這分數(shù)能填什么學校?他說你這分數(shù),不上不下的很尷尬,填個湖南商學院的三本院校吧,這是湖南最好的三本學校了,你要填第一志愿,否則不一定能錄取。我依言填報,人生的一個重大決定就這樣做下了。
收到通知書以后,我父母火冒三丈地說:“我們已經(jīng)開車去了吉大,找到校長問過,你的分數(shù)只要填了,就能被錄取?!焙髞恚磕赀^年回家,飯桌上我母親都會提及此事:“你要是能聽我們的話,這輩子少走多少彎路。”
我只好說,現(xiàn)在的學校10800元一個學年,學費便宜很多。
04
在大學里,我最初學的是市場營銷專業(yè),大一要學會計學。我發(fā)現(xiàn)一件奇怪的事,就是老師講課的內(nèi)容和教材是兩回事,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老師用了我們學校二本本部學生用的教材,和我們的教材根本不一樣,而老師從未跟我們提起這件事。我只好去本部找學姐借了一本跟老師相同的教材。
第一個學期末,我的高數(shù)掛科了,我意識到,如果繼續(xù)學高數(shù),我將繼續(xù)掛科。于是第二個學期,我轉(zhuǎn)去了商務英語系。商英系只有兩個男生,仿佛回到了高中的文科班,回到了我的舒適圈。我開始談戀愛。
《陽光普照》劇照
到了此時,一切仿佛都光明起來——除了經(jīng)濟狀況。
如前所述,我后來有了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分別小我11歲、14歲。他們都在廣東上學,妹妹在公立小學,弟弟在私立幼兒園。雖然我上大學第一學年的學費是父親交的,但要到很多年以后,母親才告訴我,在我去讀大學之前,父親在澳門賭場,輸了個干干凈凈。在兩人的責任劃分里,我,一直是母親的責任,而母親在弟弟出生不久,就做了家庭主婦,她得把存款留給弟弟交學費。
所以上了大學,我沒有買電腦,用一個母親淘汰的蘋果5s手機。第一個學期,母親計劃每個月給我800塊錢生活費,我不記得她是不是每個月都給了,因為我卡里還有高中剩下的一千塊補助金,以及暑假做兼職賺到的一點錢。
母親一直催我去做兼職,不要再伸手向家里要錢。得知我花100塊報了英語口語培訓班后,母親更是大為光火,“家里這么困難,你還要亂花錢,真的太自私了?!焙髞砦揖蜎]有去上課,白白浪費了100塊。
她一直和我講,家里負擔很重。又舉例子說,鄰居家的孩子,不但能自己掙學費和生活費,每個月還能給家里寄兩三千。但我無疑讓她失望。
這么多年,我沒有自學過英語或任何技能。我知道自己懶惰庸碌,又為自我開脫而感到?jīng)]勁。我很羨慕那些自驅(qū)動力強的人,他們規(guī)劃清晰,還擁有令人嘆服的毅力,而這兩樣,在我身上都毫無痕跡。
我也見過別人的大學生活。我的閨蜜,大一在昌平校區(qū),封閉式管理,當時我去北京找她玩兒,她仍穿著高中時的衣服,每頓飯不超過十塊錢。大二她們搬到了朝陽區(qū),地理便利后,她立即找了兩份兼職,時薪可觀。
我高中階段最要好的朋友,頭腦聰明,高一時她基本穩(wěn)在前五十名,也考進過前二十名,拿過學校的500塊錢獎學金。但她高考失利,去了一所雙非一本。周末,她出去做家教,時薪120元起步,用神仙水擦臉。后來她保研到一所211,現(xiàn)在碩士畢業(yè),在深圳一家大廠上班,住公司分配的25平米單身公寓。
前兩天,一個在中國傳媒大學讀研究生的朋友和我傾訴。他說:“我是高考的殘次品?!彼麑W美術(shù)的,復讀了一年,考上了山東藝術(shù)學院,一年學費一萬三。大學時,他看到學校的征兵廣告,選擇去當兵,去了新疆,海拔2500~3600米,行走吃力。退伍后,他拿了差不多二十萬。后來,除去畢業(yè)設計花費一萬多,頭腦發(fā)熱在游戲里充值一萬塊,他還有余錢支撐考研。他說去當兵只是想逃避,沒想到逃出了一條路。
和這幾個朋友比起來,我的行為偏激且消極:我選擇了退學。我當然也掙扎過,我去岳麓區(qū)的寫字樓發(fā)過傳單,時薪20元,去一次倒兩班公交。后來我在電腦城找了一份賣電腦的兼職,沒有薪水,只拿提成。后來又去了學校后街一家快餐店,500塊錢一個月,管一頓飯,除去上課,都要在店里忙活。這些兼職我都沒做多久,不是覺得累,是單純不想做,覺得自己太廉價了。
退學的導火索是一件小事。宿舍床鋪梯子邊緣鋒利,漆早掉了,生滿銹,有一次我爬梯途中腳底打滑摔了下來,小腿被梯子刮翻一塊肉,要去醫(yī)院打破傷風;做完測試被告知,破傷風過敏,只能注射432塊錢一支的替代藥物免疫球蛋白,那個時候已經(jīng)月底,錢不夠。
打電話給母親,母親轉(zhuǎn)過來500元,同時字字控訴。我承受不住這樣的愧疚,沒有去打那一針免疫球蛋白。這事兒也讓我覺得好笑,沒有公主命生了公主病,睡在十八床羽絨被上還能感受到床板上的一顆豌豆。
我想到那則新聞,有孩子因為買不起智能手機線上聽課而自殺。他的生命本來還長,卻折在了這種地方,但窮人就是這樣,一塊兩塊錢的事,你就是搞不到,就是沒有,那道坎兒就是過不去。
05
我早就意識到,如果母親和我是同齡人,我們是做不成朋友的。
和家里其他人一樣,我母親反感我懦弱的個性。小學時,我被人扇了耳光,沒有還手,也沒有告訴大人。那陣子我母親正好回老家,看到我浮腫的臉和眼底的淤紫,知道我是被人扇了耳光。她感到十分不解,“在學校里被人打?”事實上,她和我說起過,弟弟在學校里也被人欺負過,她去學校找老師解決問題,最后結(jié)局是,欺負人的孩子和其家長登門致歉。
我母親說,在她的學生時代,沒人敢欺負她。我外祖父從前在煙草站做事,人人巴結(jié)。母親是走讀生,碰上下雨天,會和校長一起吃飯。她不用做家務,每周有20塊錢的固定零用錢,此外家中抽屜里的零錢,也可以隨意拿。
我比母親晚出生了近二十年,每周可支配的金錢是一元,做往返車費。后來車費漲到兩塊,我就帶兩塊錢去,如果走路上學,就能自己省下一元。冬天,嘴唇干裂,反復流血,痛,一個同學給我抹了點唇膏,一下子就舒服了很多,但一支唇膏一塊錢,我舍不得買。
初中三年,我很少去食堂吃飯。一方面怕發(fā)胖,一方面我和幾個同學比賽,看到了期末,誰的飯卡剩錢最多。我們每頓吃兩包辣條,花一塊四毛錢。辣條本來只要五毛錢一包,但刷飯卡買,就漲到七毛,我只有飯卡,沒有現(xiàn)金。
《承歡記》劇照
有時我會想,如果母親穿越到我的處境,她能獲得她想要的成功嗎?或者說,她能否避免在我身上所發(fā)生的一系列潰敗?
貧窮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實在根深蒂固,這與我跟祖父母從小生活在一起有關(guān)系。我的祖父鏗吝,到什么地步?
他有一根手指關(guān)節(jié)很痛,不舍得花錢看醫(yī)生,后來硬生生痛彎了。我有個堂哥有次在我家吃飯,一筷子夾了一大把菜,我祖父為此事氣了半個月。還有一回,我母親做了一道炒雞蛋,人均一個蛋,我祖父和她大吵一架。他認為,人均半個蛋就是最豪華的規(guī)格了。
祖父在2003年秋天養(yǎng)了一群母鴨子,為了有鴨蛋吃,一直舍不得殺掉。這群鴨子養(yǎng)了六年,在2010年新年前被偷走。祖父為此大病一場,當?shù)氐某嗄_醫(yī)生甚至擔心他活不成了。逢年過節(jié)時,有親戚送紙杯蛋糕,他甚至會讓我們“紙杯”留給他吃,說又甜又有嚼勁。
窮讓我的祖父窩囊了一生。比如村里做白喜事,請他去廚房做幫手,所有人都吃完飯后,他只能回到家中吃冷飯。我祖母日日咒罵他,有一回撕破了臉皮,講我祖父窮到不敢生孩子,不肯與她進行性生活。我聽后恍然:他們同床睡,但一個枕床頭,一個枕床尾。
也許是遺傳,窮同樣讓我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彎路。2019年冬天,我騎自行車上班,被汽車撞飛了幾米,左手腕多處骨裂。醫(yī)生建議手術(shù),打入一根鋼釘,我堅持戴支具自愈。整整五個月以后,我才摘下支具,但手腕仍不能使力。
在這個過程中,我和保險公司對接理賠事宜,保險公司的理賠員說:“你沒必要花那500塊錢去做傷殘等級鑒定?!碑敃r我的實習工資3000塊一個月,房租1750塊錢一個月,和八個人合租,共用一個衛(wèi)生間。所以這句話立刻打動了我,我放棄了理賠。
后來,一個律師朋友告訴我,如果當時去做了鑒定,至少可以獲賠十萬。我想到卡夫卡生前就是保險公司的理賠員,難怪他經(jīng)常不痛快。這次車禍留下了兩個后遺癥,一是直到2021年冬天,我的左手手腕仍會不時發(fā)痛,直到近幾年才沒那么明顯了;一是我再不敢騎自行車了。
06
作為家中最大的孩子,我是家里的一個情緒中轉(zhuǎn)站。
比如2009年,我母親懷妹妹,回老家養(yǎng)胎、生小孩。因為懷的是女兒,坐月子她沒有吃到一塊雞肉——雖然明明家里養(yǎng)了一群雞,期間她還要做所有家務。那一陣子,母親時時對我大動肝火,比如有一回我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母親突然沖過來掐我脖子,直到做客的姑姑把她拉開。
《驕陽伴我》劇照
后來有幾年,我的祖父母不再種煙了,到廣東幫忙帶孩子。那時我母親已開始做全職主婦,我父親一人養(yǎng)家,他一看到我,就會對我大聲吼,指桑罵槐,其他人則沉默地聽著。
對了,在老家時,我的祖母還總是在我面前一遍遍念叨,多么想去廣東。結(jié)果有一次,母親打電話來,我突然就哭了,我說祖母想去廣東看看,你們帶她去看看吧。
后來到了廣東,一大家人生活在一起,當有一次父親語調(diào)高亢地抱怨,自己為了家庭,付出了多少,而不懂事的我們都在給他添麻煩時,我看著被指責得沉默不語的祖父母,開始深深地為他們感到委屈難言。
就是在那一刻,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揮手給了我父親一拳。當然,父親立刻揮手打了我?guī)紫?,而我已?jīng)情緒崩潰,只會流眼淚,沒再還手。這件事讓全家所有人都很震驚:“沒有天理了,你居然打老子。”不過,他們也只是表達了一下震驚,沒有做什么。
同樣是從那以后,我和祖母通話的次數(shù)變少了。我意識到,我不要再成為家里情緒的疏導管?,F(xiàn)在,我的祖父母都快八十歲了,需要仰仗我父母的看顧,于是她開始鼓勵我為父親減輕負擔,開始贊美我母親,開始經(jīng)??洫勎业艿芸蓯?,偶爾還提一下我妹妹的成績。
對了,我的家人還喜歡和我舉例說,老家村里十幾二十戶人,和我同級的女孩不過兩人,其中一個女孩,有一個家暴的父親,初中就輟學,借了好幾張身份證四處打工,后來做了房地產(chǎn)銷售,第一周就賣出去一套房,拿了三萬塊錢提成,從此事業(yè)順風順水,自己也擁有了幾處房產(chǎn)。她父親會向她索取錢財,給得不到位,還是會打她。
我還真和這個女孩交流過。她說她以前和我一樣,忘記拖地,都會被狠狠罵一頓,但當她有了錢,“腰桿子挺直”后,她母親甚至會看她的臉色行事。我意識到,我確實和她不同,我直到現(xiàn)在還是“下位者”。
07
是的,從大學退學后,我的生活并沒有起色。
其實在大學期間,我輔導員的輔導員非常好,她和我原生家庭相似,自修過心理學。她看過我寫的文章,特地打電話給我父親,說我或許有寫作方面的天賦,希望家人能支持我。我父親聽后直冒火:“那有什么用?”
決定退學后,我把寫好的退學申請書交給她,她在呈送前,將其改為了休學申請書,“這樣你還能有一次重返學校的機會?!钡堑搅?018年9月,我沒有攢到繼續(xù)學業(yè)的資金。
退學以后,我拿著母親轉(zhuǎn)給我打免疫球蛋白的那500塊錢,坐了20多個小時的無座火車,到達北京。
《我在他鄉(xiāng)挺好的》劇照
為什么選擇北京?想法很功利,想接受最直接最強烈的鍛造。第一份工作是去之前就已經(jīng)談好了的,面包房導購:2130元一個月(勞動法最低工資),管住不管吃。那個時候覺得這就是生活最美好的樣子,賣賣面包、寫寫故事。到了那以后,又覺得和自己的初衷很矛盾:我要在面包店工作,何必跑來北京呢?
后來面試了很多工作,都被刷了下來:“會做Excel嗎?”我說不會,可以學。對方笑笑,“謝謝你過來一趟?!弊詈螅艺伊艘环菀箞龃螂s的工作。那個時候我想:在夜場端端酒、掃掃地,還能近距離捕捉地下發(fā)生的故事,一舉兩得。
那是一家地下KTV,也是管住不管吃。交了兩百塊錢辦理了夜場工作證后,我就拖著行李住到了小宿舍里。宿舍環(huán)境和寄宿學校差不多,幾張上下鋪。宿舍里的姐們兒(她們是這么打招呼的),大的有30歲,最小的只有16歲。
管新人入住這些后勤事務的是一個大哥,他可以隨時隨地進出這間宿舍。我的被子還在學校里,行李箱只塞進了一張床單,大哥就幫我找了以前住在這里的人留下的枕頭被子。宿舍里有兩個衛(wèi)生間,分別是普通隔間+便池,淋浴頭+便池,其中的淋浴頭接在水龍頭上,沒有熱水器,比起我8歲起就居住的學校宿舍條件還是要好些。
說起來,人活著,吃喝拉撒睡,在寄宿學校里的那些年,這些事情每一樣都令我難受。
比如小學的食堂,10人一桌,每桌一盤飯和一碗菜。飯里永遠都有老鼠屎,菜里則永遠是湯多菜少肉更少,由指定的學生分派。吃完飯,要洗碗,洗碗槽的進出坡道永遠又濕又滑又暗,曾讓我摔得鼻青臉腫。初中的食堂,沒有桌椅,大家只能圍成一圈,蹲在地上吃飯。菜品更差,有一年白蘿卜豐收,我們吃了一整學期的酸蘿卜。
小學和初中的宿舍,都沒水又沒電,也沒有廁所。并且宿舍樓的大鐵門,晚上是上鎖的,有屎有尿,都得憋到第二天。還不能一起床就去,因為起床就得去操場集合做操,遲到會扣班級分,令班主任痛恨。
初中學校的公共廁所,還是老式廁所——一條長長的水泥凹槽,加上半人高的水泥墻隔斷,就是一排排坑位了。在鎮(zhèn)上讀書時,學校常常停水。夏天一停水,公廁外圍半徑十米內(nèi),都爬滿蛆蟲。我們將公廁稱為“大屎館”,每上完一趟大號出來,衣服上被熏的味道,至少兩節(jié)課才能淡去。這樣的廁所里,每一個動作都是暴露在他人面前的。我經(jīng)常上課遲到,就是因為有人看著,尿不出來,只能等所有人尿完,再去尿。
《陽光普照》劇照
到了高中,我就明顯尿頻了,后來去醫(yī)院檢查,是精神焦慮引起的膀胱過度活動癥,這個疾病至今仍在困擾我。我不大懂得關(guān)于個體生活的尊嚴。后來看了電影《陽光普照》,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集體宿舍生活,和監(jiān)獄里是差不多的。
我沒想到,進入社會后,我依然只能過集體生活。
回到KTV的工作吧。實際上,真正上崗后,我才知道,不論來之前談好的是什么工作,到最后都一樣,是去做“公主”的。白天我搞了一天的衛(wèi)生,以為工作就結(jié)束了,可到了晚上,總管說客人還想拉幾個新鮮的妹妹陪唱歌喝酒,叫在宿舍里站成一排等待挑選。我急中生智,說月經(jīng)來了,才順利逃脫,躺在床上休息。
但是到了后半夜,我依然清醒地刷著手機。等我放下手機準備放松下眼睛時,發(fā)現(xiàn)一個姐們兒居然帶著一個客人進來,正吻得難舍難分,還有一個姐們兒正在啃蘋果。
《漫長的季節(jié)》劇照
啃蘋果的姐們兒對我說:“要不咱倆出去走走?”我也想見識一下后半夜的北京,是如何地“城市慷慨地亮著整夜光”,于是答應了她。
后來坐在路牙子上,她和我說起她的經(jīng)歷。她說她在甘肅上大學,學會計,下半年就大三了,來北京打暑假工。她本來應聘的是收銀工作,但接待她的芳姐說,做銷售提成高,不用兩個月,就能賺回學費和生活費。姐們兒挺高興,心想首都到底是首都,答應了做銷售。
結(jié)果芳姐轉(zhuǎn)頭告訴她,銷售要想業(yè)績好,得分到高質(zhì)量的客戶,得和老板搞好關(guān)系。然后問她身上帶了多少錢,她誠實地說,還剩兩千五不到。芳姐建議她,先給老板買兩條軟中華,再給老板包個1000來塊的小紅包,意思一下。她還挺高興,覺得身上的錢剛好夠用。但結(jié)果,她錢花了,老板的面沒見著,芳姐也消失了,甚至回家的車費也沒有了。
她問我,“你說我該怎么辦???我真的不想在這干了?!蔽艺f,“和家里人說明情況,讓他們轉(zhuǎn)車費給你,回家吧?!?/span>
我倆去附近711買了個面包,吃完一起回宿舍。剛才接吻的姐們兒坐在床上補妝,她倒是主動告訴我:“姐們兒,你是剛來的吧?勸你一句,這行不好做。我來了一個多月了,交過的管理費比拿到的小費還多,本都沒賺回來。你還是趁早走吧?!?/span>
09
一夜無眠。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離開了那里,又開始拖著行李箱四處面試。居然當天下午兩點我就入職了一家玉石銷售公司,公司名字是北京xxx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我是被文化兩個字吸引過去的。
這份工作不管食宿,我開口想預支一個月的工資。老板要我講三個理由說服他,講得好,不但可以預支工資,還可以幫我找房子。我想了想,說自己“話特多、臉皮特厚,抗壓力特強”,想到銷售行業(yè)流動性強,又補充了一點,說自己:“對一個地方的歸屬感很強,不會動不動離職?!?/span>
公司真幫我找了房子,在大興吉慶莊,一樓的一個暗間,有一張床和一臺熱水器,距離西城區(qū)達官營的公司超過20公里。房子隔三岔五停水,我于是經(jīng)常到公司才洗漱。
我的工作內(nèi)容是電話邀約,邀請別人來展廳里看玉石,再促成購買。很多人一接起電話就問,“你們怎么知道我的號碼的?”我用主管告訴我的信息如實回答:“是您上次來我們公司留的。”大多數(shù)人聽到后會直接掛斷電話,也有人會罵得很難聽。
剛開始,我是整個公司最勤奮的員工,成為新員工里約來客戶最多的人,但我的成單率卻是最低的。他們都說,我約客戶的話術(shù)有問題??晌抑啦皇沁@樣,客戶到場后,公司有展廳銷售負責接待,他們會用盡話術(shù),軟磨硬泡,出單才把人放走。有的客戶甚至被逼到當場哭出聲,手足無措。
有一回,我和展廳銷售一起接待我約來的客戶,當展廳銷售中途離開一會兒去拿樣品時,客戶懇求地問我:“可不可以讓我先走?”我說當然了,你想走就走。后來老板告訴我,他通過攝像頭已經(jīng)看到,我放走的客戶,明明很快就會崩潰下單了,“攝像頭里他們支付的密碼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何況是表情?!?/span>
老板讓我給他一個理由。我情緒上來,一陣哽咽,說我不適合做這份工作,因為我想到了自己的祖父母。老板反駁我:“這些人,你的這些客戶,他們拆遷不知道分了多少錢,他們很富有,他們都沒有你可憐,你可憐可憐你自己吧?!?/span>
這件事后,老板甚至專門開了一次會,問大家:“一個老頭或者老太太,很有錢,你會因為覺得他可憐就不賣他東西嗎?”每個人都回答“賣”,因為不賣“他”,“我”就沒有錢。
沒有人是壞人,但也沒有人不壞。
《私藏浪漫》劇照
而我,因為抗壓能力弱,容易著急,確實不適合做銷售。并且,做一件事情,當我無法說服自己時,就沒辦法去說服別人。
我的老板就可以,他是從上一家同類公司里出來自立門戶的,出來時帶走了前公司的大部分同事。他一直戴美瞳,眼睛很亮,屏氣凝神盯著你看時,仿佛能即刻洞穿你的內(nèi)心想法。他的銷售技巧已經(jīng)爐火純青到這樣的地步:曾經(jīng)有人變賣家產(chǎn),找他買玉石。
在這家公司,我們每天早上集合,齊聲背誦百字宣言,爾后主管提問:“今天狀態(tài)怎么樣?”大家一起高聲喊:“好!很好!非常好!”
電話銷售約不到三個客戶到訪的話,還會被體罰。比如有一天,我只約來了兩個客戶,就被罰一口氣做150個深蹲。第二天早上,我雙腿酸痛到下不了床,一邊掉眼淚一邊掙扎著走去公交站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支撐不住,只能掉頭回去,于是被扣了三天工資。
公司每月15號發(fā)工資,我和幾個同事約好,拿到工資就“跑路”。我記得那天很高興,去公司前,還花了15塊錢到美妝店扎了個復雜的麻花辮。結(jié)果臨走前,老板看到我把桌子上的東西拿走,知道我要跑路了,把我叫到辦公室:“別人都能走,但你不能。你心里清楚這是為什么?!?/span>
我知道他指的是預支工資和找房子的事。我說我工資都不要了,你們還想怎樣呢?鬧了一會兒,他看起來“妥協(xié)”了,要我把上個月工資里包含的300塊錢全勤獎退給財務。我照辦了,終于脫身。
對了,在這個公司里,還有一個小插曲。曾經(jīng),一個成單率高的男同事下班后約我一起搭地鐵,他告訴我:“你是電話銷售,邀約客戶才是你的工作,能不能成單,是看展廳銷售的發(fā)揮?!?/span>
我覺得他在為我說話,很感動,但他隨即又說,“今晚我和你一塊兒回你家吧?!彼f得很直接,表意很委婉,我覺得很惡心。
10
后來,幾經(jīng)波折,我去深圳一家外貿(mào)公司上班,做業(yè)務員。那是一家成立不久的小公司,除了日常運營平臺和發(fā)掘客戶,人是我招的,衛(wèi)生是我清掃的,就連座機電話的人工智能回復也是我錄的。
月薪三千,做六休一,沒有五險一金??梢悦赓M吃食堂,住集體宿舍。食堂的飯菜,要么吞下去,要么吐出來,不能經(jīng)過任何咀嚼的過程,大概就是這個水平。集體宿舍,有人凌晨兩點吃薯片,有人當著我的面拿我的臉盆泡腳。熬了一年,我終于離開。
就這樣,我周轉(zhuǎn)于各個城市謀生,不再想繼續(xù)學業(yè)的事情。
母親還是經(jīng)常向我播報弟弟妹妹的情況,比如弟弟如今幼兒園學費全免,但餐費3000元一個月。比如母親去年已經(jīng)把妹妹的戶口簽到了廣東,妹妹在一所公立初中上學,中考前,妹妹在學校里排名200多,考上高中比較危險,母親給她報了收費不菲的輔導班,“考不上高中就麻煩了,私立學費幾萬一學期,更加負擔不起?!蔽易⒁獾?,母親已經(jīng)不再考慮回老家這一條路。
母親還反復和我強調(diào),社保不能斷繳。家里買房,弟弟妹妹上學,遷戶口,都離不開當?shù)厣绫5睦U納年限。
我說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繳納社保了。在上述的幾份工作后,除了2021年和2022年短暫地工作過幾個月,我基本沒再上班了。以我的學歷,我的可選項不多,最容易入門的是銷售和體力工作。
但我拒絕做銷售,體力工作也不想做。小時候在家里總要做家務,尤其是母親生妹妹和弟弟時,一日三餐買菜做飯、手洗一家七口人的衣服、家里衛(wèi)生清潔……做這些家務從未得到過價值上的肯定。我,除非我改變自己的性格,主動和他們打成一片。大的工廠我沒有去做過,但想來,人員環(huán)境也差不多。
面對有些工作,我寧可去死,也不要去過那種生活。比如我曾經(jīng)在工廠短暫打過工,跟身邊的同事基本聊不來,幾個月里卻被人從后面摸過胸、摸過屁股,住上下鋪的員工宿舍,有的女生直接帶男朋友進去,大家都覺得這沒有什么問題。
我對于生活的物質(zhì)條件要求不算高,如若不然,我無法做到現(xiàn)在這樣長時間不工作。可是,我對于居住環(huán)境的清凈程度要求很高。住在廣州城中村握手樓幾平米的閣樓里,天花板漏水修過幾次;蟑螂怎么也滅不掉,個性猖狂的還會在人的床頭自由穿梭——但每月租金只要900元,有獨立的洗手間,還有一個可以看云、看月亮的陽臺。對我來說,排泄自由勝過美食自由萬倍;和天空有聯(lián)系比和人有聯(lián)系更使我歡愉。
我想起杜拉斯說過,我寧愿死也不要去照顧麻風病人。審觀自己這樣的想法,也會感到羞愧,我像活在21世紀中國的包法利夫人:艾瑪是一個鄉(xiāng)村少女,卻一直接受浪漫主義文學的熏陶;正如我是一個進城務工的農(nóng)民,卻有著小布爾喬亞的思想審美。
面對現(xiàn)況,我常常不知所措,朋友勸慰我:“最起碼現(xiàn)在你也好端端活著,不欠網(wǎng)貸,沒孩子負擔,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蔽野l(fā)現(xiàn)她勸慰我的方式,是把對我的要求放在底線,就是那條零線,只要生活質(zhì)量不掉到負數(shù),就很好了值得慶幸了,沒有活在一個黑不可測的無底洞里。
也許她是對的。伍迪·艾倫在《安妮霍爾》里說:“我覺得人生可以歸類為恐怖型和悲慘型兩種,就是這兩種類別。你知道,恐怖型的就是無法改變的,像是瞎子或瘸子,我不知道他們怎么熬過來的。悲慘型的就是剩下其他人。所以你應該謝天謝地,你是屬于悲慘型的,因為要夠幸運才能有悲慘型的人生?!?/span>
《安妮霍爾》劇照
從這個角度,我倒要為我普普通通的悲慘人生感到慶幸。
排版:桃桃 / 審核:小風